话音儿刚落,少女对面的娘子身子晃动了一下,而后又稳住。
兰娘子拍拍少女的手背,接过粗陶碗,也尝一口,温和道:“滋味清鲜,火候不错。她呀,往常都是冬日吃这道菜,时节影响罢了。”
做山煮羊的娘子羞道:“妾身最善煮羊肉,只得献丑了。”
另一位娘子做的山海兜也得到了不小的夸赞。
兰娘子漱了口:“多谢前来,暂且回去等信儿吧!”
那婆子便继续将人带出去,春英二人则被少女领到了兰娘子面前。
“附郭县王员外家的,不知怎么称呼?”那位兰娘子柔声道。
“出自盛氏义庄,随当家大娘子姓盛,今年十二岁了,娘子您随意称呼便是。”
少女先惊诧出声:“才十二岁!身量这样高?”
“光长个头了!”春英不好意思地憨笑道。
兰娘子喃喃道:“义庄?”
“与慈幼局一般收容~”
“那你是孤儿啊!从哪学来的厨艺?”
兰娘子嗔了少女一眼,少女也反应过来,尴尬地吐了吐舌头。
“王家的刘厨娘和她的母亲传授与我。”
少女眼神飘忽地点了头,转而去问另一位娘子的情况。
春英低眉垂眸,余光感受到兰娘子停留的注意,装作不知,默默等待。
“娘子,让她们开始吧!兰娘子?”
“哦,厨房里的荤蔬任意取用,做一道馐馔出来,由我二人品鉴。”
“若有不凑手的,可以跟我讲;自己备好的也可用。”少女补充说道。
幽梅几朵,暗香浮动。
黄姜绿葱游水间,枸杞黄酒入滋味,等得一锅好鸡汤。
散开雪花般的面粉,红曲与檀香点点,碧碗中梅汤莹润,揉出一个梨花白面团,一个梅花粉面团。
底下一张粉,撒上几朵梅,覆之一张粉,擀成一分厚,压出朵朵梅;模出千千白。
粉白趣相映,戏于好汤间。
两道馐馔呈上,少女先端详起那盘鱼脍,春英暗道:这朝代竟真吃生鱼片。
少女夹起一片,问道:“这便是兰娘子您说的‘如茧纸不可风’啊!”
兰娘子唇无血色,先提一口气,笑道:“那是形容春饼皮的,鱼生比作蝉翼更恰当。此等‘斫鲐者’在天府也是不可多得!”
春英身旁的娘子激动握拳,衣料摩擦出动人的喜色。
少女举箸:“您尝尝?”
“不可能不鲜美,便宜你吧!”说罢,兰娘子转而看向春英的汤碗。打开来,“这是——梅花汤饼!”
“正是,娘子。”
兰娘子浅笑瞧了会儿‘梅花’,执起汤匙正欲品尝,忽道:“既带了梅花模具,怎么不配梅花汤匙!”
“疏忽了。”春英面红道。
“无妨!”兰娘子宽慰过,方品尝梅花汤饼,“嗯,不错的。”
春英细嗅出了这三四个字中的雀跃,转而又听她道:“一向喜欢的。”淡淡的愁绪夹杂其中。
春英有些糊涂,到底是喜是忧?罢了,已尽人事,悉听天命吧!
——朱府-大人院-书房
夜色森森,枝叶荡荡。偶有银丝闪烁,是蜘蛛织就的天罗地网,借月光细看,已捕住了三两只蝴蝶。
“大人,兰娘子到了!”
“替你的厨娘选得如何了?”
大拇指掐住掌心,“是有那么一两个入眼的,恐怕还需调教。”
“恰这几日,我出府公干,倒也不急。”
松开了,一道深深的月牙纹留在掌心,“是,奴婢多谢大人体谅。”
“嗯。附郭县的王员外,今儿也送了厨娘来?”
“是,做了一碗梅花汤饼,手艺不俗。”
“倒是乖觉!”
——盛氏义庄
“海棠,我走了。”
褪色的门板,咯吱咯吱的格子窗,萧索的院落里没有应声。刘婆婆上前搂着人离开:“等她气消了去看你。进了府有不懂的就捎信让我闺女教你。”
说着刘婆婆哽咽了,“你小小年纪,就要去大宅院里讨生活。”
“您放心,我不去冒尖,踏实做活,没事儿的。”
义庄外,盛娘子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春英告别刘婆婆上了马车。静谧的山庄渐渐成为一个影子,春英也收回了目光。
“这庄子我们也留不了多久了,等换了新地儿,叫海棠领你认门。”盛娘子叹气道。
春英低头咀嚼着心酸,应道:“嗯。”
“你既进了府,就好好干,赚些体己,学些本事,年限到了,咱就出来,我和海棠都等着你。
——千万保重自身!”
马车离去了,春英收敛心绪迈向朱府。西角门处已有两位娘子,想来是一同选进来的,走进一瞧,还是熟人呢!
‘馒头’与‘面条’!
面条妇人先瞧见春英,鄙夷地撇撇嘴,手肘拐了身边的白馒头妇人,示意道:“我说什么来着!”
春英毫不在意,满面春风对白馒头妇人笑道:“我就猜能见到娘子,说来还要多谢姐姐心善,若不然我们王家还蒙在鼓里呢!”
白馒头妇人眉眼清亮:“你是附郭县王员外家的?那晓得这事儿还不是早晚的,不用谢。”
“可赶早不赶晚啊!还是多亏了姐姐,哎,您是哪家?”
“平耀坊马家。”
“靠近仙林寺,那地儿真是人杰地灵,可惜我去得少。”
“这算什么,以后有空,我带你去逛逛。”
“那就先多谢姐姐了。我姓盛,您怎么称呼?”
“我好心慌啊!”面条妇人一把拽过白馒头妇人要她安慰,白馒头妇人冲春英尴尬笑笑,转而去关心同伴。
春英独个儿,静静呆在原地。
终于,那‘奸懒谗猾’婆子打着哈欠走过来:“跟我来吧。”说罢,又自顾自转身离去,三人连忙跟上。
“西角门进来,左手边是库房,右手边是账房,每个月十五来这儿领月钱。”
“过了二门,左右两边厢房是大管家二管家住的,正房五间大屋家丁们住的。”
“穿过这月洞门,头一个大院是搁置的,也许客人住或是什么别的,咱管不着。后头是前主人打理的梅园,如今冬日已过,秃秃的没甚好瞧的。整趟西侧院就完事了。”
“左手边拐进来-”婆子停顿,眼眉吊着瞅她们道:“这大院子整个是大人的地儿,把眼放老实了。”脸一扭又继续道:“正房是大人的卧房,西耳房是他贴身使唤人的值夜处,东耳房是大人沐浴更衣之处,下来,西厢房是大人的私库,东厢房是书房。这院子我说的详尽,不是叫你们平日没事来闲逛,而是告诉你们,没有吩咐半步也别踏进来,否则当即就赶出去。听清楚了没?”
“听清楚了。”三人一同应道。
“走了。”春英坠在最后,轻撇了一眼书房,又漠然跟上。
“这是内院正厅,这院子景致秀雅,平日里大人在这儿喝喝茶。”
继续往前,过了内仪门,“这就是前院正厅了,待客宴饮用的,抄手游廊,中间假山,再走就是外仪门,外仪门往前就是咱们朱府的大门了,瞧见没?”
问了话却不等回,直接又拐进了东侧院,“这趟院子就不用多说了吧,前几日来做菜就走的这边,马厩,大厨房,二门进来这院子,正房厢房都是女使唤人住的地儿,咱们厨房上的都住东厢房,你们三也是,进去瞅瞅吧,顺便把包袱放下。”
面条妇人窜进去,抢了个靠边的床位,馒头妇人自然挨着她放下包袱,春英还在打量的时候,又听那婆子道:“单独那个铺盖是乔小娘子的,最左边是我的。”
得了,她只能夹在馒头妇人和那婆子中间了。
“哦,对了,柜子上三套衣裳你们的,短褙子百褶裙是孙娘子和董娘子的,那套圆领窄袖长袍是盛小娘子的,咱们府上就这规矩,及笄了的穿短褙子,没及笄的穿男子衣裳。还有那柜子一人一个,上面的钥匙自己收好了,别丢了什么贵重的玩意儿又闹得乱哄哄的。”
春英眼疾手快打开一个上头的柜子,包袱一股脑塞进去锁住,钥匙放进自己贴身的荷包里,又将‘工服’放到自己的床铺上,干脆地出了屋。
“过了东边这月洞门,更熟悉了吧?咱们的小厨房。对面这厢房是兰娘子的住处。哎呀,我不行了,你们在这儿等会。”说着,人就钻进了小厨房,叮当一阵响动传来,馒头妇人老实等待,春英的余光瞄着面条妇人,不出所料的,她鬼鬼祟祟地挪进了小厨房。
馒头妇人面露担忧,想叫住她,春英安抚馒头妇人的后背:“姐姐姓董?”
“是啊,盛小娘子。”
春英接着道:“董姐姐的姓氏真好听。”
董娘子有些羞涩,“哪里!”说完,又焦心地回望小厨房。
“董姐姐莫忧心,她是个大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许是福不是祸呢!”
“也对。”
两人投契地聊了一会儿,一股饭香飘来,又传出喝汤的声音。孙娘子满面红光地得胜归来。
过了约莫半刻钟,那婆子抹了一把嘴,出来,继续往前走,“垂花门之后,就是主母院。咱们主母仍在天府,自然也就空置,虽说空着,但还是那规矩,没有吩咐不得随意踏入。
最后边那五间大房的院子是绣房和洗衣房,你们自己的衣裳要洗也去那洗衣房,不过不能从这主母院儿过,看到旁边的游廊没?一路穿过去就是了。得了,整个宅子也带你们逛遍了,回小厨房,安排活计去。”
再次回到小厨房站定,那婆子剔了剔牙花子,从小厨房里搬出个凳子坐下:“我呢,姓钱,是小厨房的厨娘,也兼着大厨房小厨房的采买,今儿特殊,兰娘子和乔小娘子替我去了,我呢,就接着你们。”
“钱嬷嬷能者多劳。”
“嗐,不值得一提。你们的活计呢,是这样,咱们府上皆是一日三食,小厨房,伺候主子的饭食,如今就大人一个倒也轻快,从卯时到酉时结束,酉时之后留一人值夜,轮着来的。大厨房呢,除了咱们小厨房的厨娘,其他府上的使唤人全在大厨房吃,从寅时到戌时,使唤人吃饭的点儿不定,随时都要有热乎饭,时辰也长,不过有个好处不用值夜,也不算辛苦。”
钱嬷嬷伸了个懒腰:“听明白了吗?”
“明白。”
“嗯,不管大厨房小厨房,月钱都是一样的,两贯,节礼和赏赐不算在内;若是府上办宴,当次宴会的工钱也是另结的,天府那边的厨娘,办一次宴席下来,得个两三百贯钱的赏赐稀松平常,看你们的本事了!”
连董娘子都呼吸急促了起来,春英却仍琢磨方才钱嬷嬷扫过来的眼神,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又听她道:“孙娘子和董娘子就留在小厨房,盛小娘子人稳重,大厨房就托付给你了。”
“是,定然不负嬷嬷期望。”
“好,趁兰娘子回来之前,你们就去换上衣裳,到各自的厨房听候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