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今儿外面天色好,婢子陪您走走吧。”阿若俯下身子轻声问。
“好罢。”那坐在东宫宫外小池塘旁边九曲回廊喂金鱼的女子站起来,眉目盈盈,步伐却是带着些英气。
远远有个孩子跑过来,穿一身夹锦小袄,丫髻上缠着两支珍珠挽花,粉团团的模样。
“孩子生得好漂亮,”女子微笑着抱起那小姑娘,“不过怎的也没大人跟着。”
“大人在这呢。”说话的男人穿五爪的银纹龙服,带着白玉冠,眉若远山。
“参见皇上。”阿若福了福。
“啊,我想起来了,你是皇上,”那女子恍然大悟般道,然后又一脸迷惑地拽着阿若的袖口,“可我是谁来着?”
“你是阮阮,也是姜画筠,”男人温煦地回答,又接过孩子颠了颠:“来,元元,给你皇伯母讲讲你今天学了什么。”
“今天先生讲了《诗经》里的《卫风·有狐》。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诶阿若,我认不认得什么人,名字里带绥字啊?”女子像是想到了什么,拍了拍自己的头:“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阿若小心地看了看对面的男人,那女子就也顺着看过来,又歉意地笑了:“瞧我,都忘了还有客人呢,又在自说自话了。”
她就转过头继续逗着孩子:“有狐绥绥,在彼淇厉……”
“好好照顾她,有事就直接和夏公公说。”那男人指着身边的内监。
“是。”阿若敛了眉。
她曾是皇后的人,也曾是皇上的人,但她最后成为了新帝的人。
是阿若,悄悄告诉苏绥皇帝送来了鸩酒,让他能在最后关头赶来,勉强保住了姜画筠的性命。
阿若曾以为自己盯着的只个不谙世事的皇子,但她后来才发现猎物早就长出了锋利的爪牙。
她一直记得向他转述皇后对姜画筠说的话时他说——
“可是人死了,永恒的只是个牌位,有什么用。”他看着皇后的灵位,嗤笑了一声。
苏绥又道:“把鸩酒换了,她若还是执意想死……你就把这信给她。”
那是太子刚到冀北,意外尚未发生时给她写的信。
“画筠:
见字如晤。
此前远赴冀北接你前往帝京,一路行程匆忙,尚未来得及仔细欣赏冀北景致。如今却是有了闲暇,发现此处果然如你说的那般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
雪后初霁,我还去了你说过的山坡。果然,落雪有如生宣纸一般洁净,而一簇簇的半斛春就生于其上随风摇曳,确实是幅绝佳的图景。
……
我知你不喜帝京,厌憎斗角勾心,其实我同样如此。
但想到若有一日,待天下安定,能够与你一起回到北疆,再赏此间风景,我亦心向往之。
愿君安。”
“我原先以为太子是在和我演戏,可是后来他死啦,我才发现他是真的傻。”姜画筠捏着那信纸,“行啦阿若,你去告诉阿绥吧——不对,现在我是不是该改口了?
“还请他给我一副‘孟婆汤’,把这些前尘往事都忘了吧。
“妾身愿余生为先太子守灵,为天下祈福。”
阿若还有很多事没告诉姜画筠,可是她突然觉得都没有必要说了。
譬如皇后从小疏远苏绥,因此六殿下也很少会去给皇后请安,却曾为了她一次次跑去华沂殿,虽然大多数时间只是在殿外远远看她一眼;
譬如他的手从不曾做过铸造之类的活计,却曾为了她拜在名匠门下,耗费多日亲手锻了一柄长弓,刻花铸铭却最后不曾送出;
再譬如多年后,他后宫空荡,唯一的皇后其实是帝京某位心上人故去不肯再嫁的高门贵女。苏绥为她保守这个秘密立她为后,而这位皇后则为他堵住臣子的悠悠众口。
就连两人名义上的那双“儿女”,其实也是从宗室过继而来。
为小公主赐名那日,苏绥对着礼部呈上来的名字,斟酌再三最后全部废去,自己御笔题了“元元”两字。
筠筠,阮阮,元元。
有时夜深人静,苏绥也会怀疑这世上是否真的有怪力乱神絮果兰因。他与她初见时一声冀北方言的“阮阮”,于是她就真的成为了他的“嫂嫂”。
而“元”字是万物之始。
如果我们也能回到一切一切的最初,该有多好。
多年后她什么都不记得。
他说她是先太子妃。
他远远走过东宫窗外,听到宫里女子无忧无虑的笑声,低头呢喃一声阮阮。
年幼的元元就梳着双环髻跑过来,甜甜地问父皇说的是什么意思,是在喊元元吗。
他摸摸女儿的头——
“阮阮啊,是‘我很想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