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隆冬,天尚未明,临安城上雪未下,却早有寒意洇进窗纸与衣襟。
温府后院原定今晨整备出阁的喜房中,却早已空无一人。
内室帐幔静静垂下,铜炉火苗还未熄灭,妆奁未收,床榻上却空空如也,红绫纱帐摇曳如水,帐前一封信,压着金边香帕,管家陈安伸手抹开帕子 ——
“父母大人前,嘉仪不孝,不能应诏成婚,烦请妹妹温栗知替我出嫁……”
陈安跪坐在信前,手微颤,眼神发直。
她是府中最老的管家,当年曾抱过温家所有的子女,如今白发苍苍,却在今日头一次,拿不定主意。
屋外脚步纷杂,传话的、寻人的、报时的、理轿的,全乱了阵脚。
连府中平日不动声色的礼嬷也脸色铁青,只留下一句“不可有失”,便匆匆奔向前厅。
今晨原本是迎亲之日。
天子赐婚,枢密府与温府奉旨联姻。
如今,礼官未到,新娘子先不告而别了,这要是传出去,龙颜大怒是意料之中的事。
“怎会不见了……”陈安喃喃一声,扭头看向堂外,颤巍巍起身,轻声自语:“还得请老爷,快些定夺。”
内宅偏厅传出女眷压低的惊呼,老管家跌跌撞撞奔入正院。
“大小姐不见了!”
一句话落地,满院凝霜。
温老夫人顿时放下手中拂尘,脸色阴沉如水。
陈安跪在地上,颤声道:“奴才……奴才已叫人翻遍了长乐堂、绣阁、西园、前楼……连通往侧门的回廊也查过,并未见大小姐踪迹。只……只在她房中榻边,发现一封信。”
信纸被打开,一屋死寂。
老夫人手中佛珠险些滚落,“怎么出了这档子糟心事?”
沈氏脸色煞白,嘴唇都抖了。
旁侧二房、三房妇人神情各异,有人试探着低声道:“若……若今晚无新娘入府,圣上颜面何在,谢家岂会善罢甘休?”
温凛旻重重吸了一口气,仿佛胸腔都在燃烧。
廊下已有婢仆奔走,烛火通明,衣袂声声。
原定今晨要披红着轿的大小姐温嘉仪不见了,全府自更鼓响后便如炸窝。
管事的、传话的、唤车的、烧香的,全慌了阵脚,府里上下乱糟糟。
前厅灯火通明,温老爷披着貂裘立于主位,眉心拧得死紧,执简的手几次顿在案上。
温家主母沈氏坐在他旁边,面色惨白,强自镇定,帕角早已绞湿,却仍强撑着语调,语气低沉急促:“…嘉仪自小稳重,不会失了分寸,更何况是联姻这样的大事……”
“许是,一时恐惧才…”
“人呢!”温凛旻厉声斥责:“陛下诏令已下,谢家聘礼都收下了,今晨若送不出人,那我温家岂不是抗旨之罪?”
主母听了脸更白了,张口欲辩,终归无力反驳。
“老爷,派人去找了,还…还没找到。”小厮耷拉着脑袋,结结巴巴汇报。
温凛旻拂手摔掉手里的雕花描金茶杯,吼道:“一群废物,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都抓不到,要你们有什么用,还愣着干嘛!继续找!”
小厮应着声,连滚带爬出了前厅。
身旁数名管事跪在廊侧,个个低头不敢言。府中仆婢屏息立于一旁,没人敢出声,连炉中炭火跳了下,都叫人心惊。
“栗知呢?”
这话一出,众人神色顿变。
*
偏院春晓阁里,庶女温栗知正独坐在灯下,神色静然。
屋内烧着银丝地龙,暖而不躁。她穿着一件浅月色长裙,外披柔软狐氅,鬓边未施珠翠,如瀑青丝垂落腰间,鬓边一缕碎发裹在清瘦的下颌上,面前一盏纱灯,影子轻轻晃动。
门外脚步匆匆,贴身婢女春笙一脸紧张地推门:“四小姐,老夫人叫您去正厅。”
她未动,手中茶盏未泼一丝水,面前冒着热气的海鲜粥一勺未动。
见她这般模样,春笙咬了咬牙,面露难色:“大小姐、留下一封信、跑了。”
温栗知垂眸,指尖在盏沿一圈圈缓慢转动,心头却似有微凉自心底升起。
春笙看她不动,只低声急促道:“夫人老爷都等着了,四小姐不好迟到。”
温栗知终于抬眼,那双眸子如沉水,澄净透亮。
她缓缓起身,脚步极轻,纤细的身形在灯下拖出一道细长的影子。
门开,风起,灯火摇晃。
温栗知立在厅外,静静地眼睫垂着,像是半睁的杏叶,覆着些未化的霜气。
沈氏望向角落那道纤丽的身影,神情有一瞬的不甘。
终究还是开口:“四……栗知,素来安静……若由她代出,想必枢密府不会有大的异义,毕竟栗知和谢家世子爷还是童年玩伴呢。”
“庶出无诰,如何出阁?”老夫人忿忿地问。
“如今再计较这些,怕是要来不及了…”沈氏轻声回答。
廊下几人悄悄交换眼色,一时竟无异义。
温栗知与温嘉仪虽出同府,却非一母。温嘉仪生得万千宠爱,是温夫人与温老爷的嫡出长女;她因为和死去的母亲十分相像被温夫人明里暗里的嫌弃,成为府里最不受宠的庶出小姐。
沈自如原本想着再过一两年寻个由头随便指个四五品人家,让温栗知嫁出去便算了,要是给她入了枢密府,飞上枝头做凤凰,自己女儿却做出逃婚这等荒唐的事情,那她温夫人岂不成了满京城最大的笑话了?
窗外晨风簌簌,吹进耳朵里嗡嗡作响,沈自如越想越气,甚至想要不就黄了这门婚事算了,不管怎么着,都不能让温栗知这丫头得乖。
“栗栗。”
默了许久,温老爷终于开口,声音冷硬如石,“既然你姐姐无故做出这样没脸面的事情,婚期难改,你……”
温栗知闻言,抬眼与他对视,目光平静,熟悉的眼神却让温凛旻蓦地滞了一瞬。
“你代姐姐出阁吧。”他别开眼神,“温家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差错。”
无人反驳。
沈氏低下头,面露难色。
她一心悔恨,嘉仪这死丫头不知什么时候生出这心思,竟敢逃婚!但也明白在天子赐婚、谢府迎亲的大势面前,温家的面子、命脉、清誉,全系于一场如期的出阁礼中,万般不情愿,但也只能咬牙便宜温栗知这臭丫头了。
母女俩都是这德行,爱做出楚楚动人的假模假样,惯会勾引男人!
仆从们低声议论:“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是呀是呀,温四小姐长得貌美,但又不会开口说话,谢家世子爷仪表堂堂,万一被退婚,那…”
“大小姐怎么能逃婚呢?”
“怕不是私奔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再出声。
刘嬷嬷听了,眼圈发红,说到底四小姐是她看着长大的。
那年她学说话,奶音软糯,一口一个“父亲母亲,后来三夫人上元节意外被刺客误杀,四小姐忽然便不说话了。府中人早已习惯了她的沉默,只当她木讷、迟钝、不出声也罢,如今竟要替人出嫁。
温栗知面上无喜无惧,心下却泛起细密波澜,思来想去,嫁给谢以忱并非是件坏事,自幼熟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默了许久,终是轻轻行礼。
玲珑年纪稍长,又细心沉稳,会意,步子轻缓走上前作揖,“四小姐,请随我去更衣吧。”
待温栗知身影隐没在垂花门外,厅内几双眼睛藏不住的嫉妒厌恶,一屋子人凑近低声咬着舌根。
*
沉风未止,天光幽微。
温府东廊尽头,偏西一角的小院悄然亮了灯,内室布置轻奢雅致,虽说温栗知不受宠,但在温老爷关照下,大到雕花卧榻,小到茶杯碗盏,样样都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宝贝。
外院仆役奔走不休,在这寂静晨色里显出声儿来。
这一方偏室却静得仿佛听得见烛火燃裂的微响。
不一会儿,屋门外传来“笃笃”两声叩响,有人轻唤:“四小姐。”
是在沈氏身边伺候的王嬷嬷。
温栗知坐于铜镜前,那张莹白如凝脂白玉般的鹅蛋脸隐在香炉升起的氤氲白雾后,沉默着没应声。
玲珑放下角梳,碎着步子去外头迎人。
红泥小炉暖意微生,香气极淡,是她惯用的沉木梨香,香气似有若无,清淡微冷。
王嬷嬷送来嫁衣,褶纹细密,衣领带暗纹,一应皆新制,裁量自是按嫡长女温嘉仪的身量做的。
“王嬷嬷。”玲珑牙尖嘴利,笑盈盈行礼。
王嬷嬷往里瞧了眼,似是嗔怪,丫头出来迎她,那就是四小姐不会出来的意思了。
她与玲珑寒暄两句,便将嫁衣递与,介绍:“衣服我送到了,那就劳烦姑娘给四小姐送进去,若是不合身,请暂且担待,现下再找绣坊的婆子怕是来不及。”
玲珑凑近,仔细打量了一会,目光微漾,露出赞赏:“杭城官坊出的?颜色极正,纹缎厚而不沉,没糟践这料子。”
王嬷嬷笑着,交了差事家,心下终于安定。
*
另一套衣裳刚刚送进南院,同在温夫人身边伺候的青嬷嬷行了礼,谄媚地笑着向沈二小姐介绍衣裳首饰。
沈家二小姐暂住在表姑姆家。
端端坐在梳妆台前,扫了眼端屉里各式各样锦缎华服宝石簪子,抚了下柔顺福礼,压下眼底那末燥意,轻声道:“妹妹替姐姐出嫁估计有得忙呢,嬷嬷怎么有空闲过来?”
随即又递了眼色给贴身婢女。
婢女会意,巧着步子上前,给青嬷嬷塞了一小撮金瓜子。
“四小姐那里再忙也不过是个替嫁的差事,用不了这好些人,随便打点打点就成了,不比您,有沈将军那样骁勇善战的哥哥,前程了得的呀。”
沈可闻言淡淡笑了下,望着东院的方向,眼底浮现出一丝与平日和善温婉不相符的轻蔑嘲讽。
庭院里几个丫头在扫雪,低声碎语,“四小姐真是好福气,不会说话,还能嫁给世子爷,真是羡慕不来!”
穿绿衣裳的低个丫头瘪嘴:“谁说不是呢!大小姐也真是,干嘛非要白白便宜四小姐啊?”
“难不成是大小姐在外面私定终身了?”
旁人附和:“搞不好还真是。”
高个笑了:“行了行了,小姐们的事情跟咱们做丫鬟的扯不上什么关系,再说了,四小姐言语不言语,也不是我们做下人可以议论的。”
风雪里夹着几句闲言碎语,两位嬷嬷蓦然停下步子,回头厉声道:“都胡诹些什么呢?当心被听了去没好果子吃!”
婢女们吓一跳,手里的扫把差点跌在地上,个个屏着呼吸,就差钻进地缝里了。
*
春晓阁里,温栗知半支着头,垂眼看着嫁衣。
“四小姐,奴婢为您梳发吧?时辰误了可不好。”玲珑凑上前,小心翼翼问了句。
温栗知没应声,她便当作默认,边执起角梳为温栗知梳发,边贴心地解释排忧道:“四小姐不想嫁吗?依奴婢看,世子爷肯定是想娶您的,要我说世子爷跟大小姐不熟的,只不过皇上下了旨,枢密府不好推脱的,小姐您以后可是正正经经的世子妃。”
温栗知无言瞥了眼。
一袭绯红团花织金嫁衣,手抚之有微响如风。衣上绣有并蒂牡丹与连理枝藤,绣工极细,金线掺银,细光微隐于烛影之中。
衣领为低圆式,贴颈而收,依旧保留宋制女子礼装特征,不以暴露取胜,却于规整中藏细柔之意。袖口宽大,绣有细密暗纹凤羽,非显耀之凤,而取其羽翼交错、半隐半现之态,极尽克制。
腰间缀双佩,左为鲛玉剪刀,右为红珠囊包,寓“断旧纳新”,却因她腰细,佩挂略长,每行一步轻触衣摆,微声叮咚。
衣服穿在她身上倒莫名合身。
刘嬷嬷亲自为她拢鬓,鬓侧绾云,簪插珠钗皆是谢府前一日送来之制,样样讲究,不容更改。
女官轻声言说梳妆流程,眼睛细细端详着镜中之人,站在一旁不由赞赏温栗知的绝世美貌。
“温四小姐生的真好,咱们世子爷仪表堂堂,冷峻矜贵,满临江城里多少官宦小姐们都自许芳心呢,但是我瞧着,您和世子爷真是般配,天生一对呀!”
温栗知神情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鸦羽般的眼睫不时颤动,似烛台上那簇摇曳的火苗,抬眸,一双清透的桃花眼水雾蒙蒙,眼尾有颗极浅的咖色泪痣,樱唇一抹朱红,纤手安放膝上,指节分明,掌心隐隐绷紧。
见她这般模样,贴身婢女春笙都忍不住劝:“小姐,大婚的日子您开心点,别叫人瞧出什么。”
虽说是不得已替嫁,屋里头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枢密府规矩大,想到这,温栗知更觉得烦闷堵得慌。
她望着镜中那人,镜光将烛火裁碎,又慢慢拼成她的眉眼。
照了片刻,温栗知黑沉湖底般的眼眸突然漾了一瞬,天大的委屈也莫名缓歇下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要嫁便嫁吧,嫁给谢以忱,不就什么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