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铜镜前,那张不语的唇上点了桃红,鬓侧挑起,额前垂珠如雨。有人在她颈侧系上凤钗,有人将大红霞帔披到肩头,一层层压下来,像将她裹入不属于她的命数。

    霞帔落定的一刻,温栗知眼中微微动了一下。像是一池波纹,有风拂过,却又很快归于无声。

    刘嬷嬷看着她,只轻轻道:“四小姐,时候不早了。”

    门外,车马早已备齐。

    温栗知捧着暖手炉,托住长长的嫁裳,拾步而出。

    脚下是覆着细锦的炭毯,屋中安静,器物一应旧制。她走过鎏金瓶、走过白瓷灯、走过母亲生前亲绣的帷幔……从那个她待了十七年的闺阁中,一步步,走出去。

    鼓声起于寅正,初如风振帘,又渐渐深刻往如心里逼近。

    温府东院外,一字排开的金伞红幡贯穿整条巷路,前列执幡者口中高喊:

    ——

    “肃静——谢府迎亲——”声声贯耳。

    其后是八抬凤舆,檀雕轿柱镶玉,轿顶覆有五彩织金盖帛,四角垂珠帘,轿门尚闭,一应喜仪列队肃立,连仪杖上的缨穗都不敢多摆一分。

    温府正门已开,老夫人和沈氏率府内妇眷站在前阶迎仪。

    沈氏面色恭谨,裹裳束髻,行朝臣之妻礼,却掩不住眼底的仓促与不安,一面颔首谢礼,一面眼角偷觑身后那位静静站立的嫁衣女子。

    温栗知立于廊下,霞帔曳地,钗花半掩鬓侧,凤冠沉重,压得她脖颈微垂,却丝毫不乱。她身形纤弱,却站得极稳,像一株在风中却不肯折的玉竹。

    *

    轿中沉香微焚,帘帐四面垂下,天地在这一刻俱寂。

    外头鼓乐渐响,一声声像水上远钟,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温栗知合目而坐,霞帔铺展于膝前,凤尾织金闪着暗光。肩背挺得笔直,双手覆在膝上,一动不动。

    待温栗知坐定,刘嬷嬷温声关切:“小姐,冷的话披上斗篷吧?仔细冻着。”

    她弯起眉眼,亲昵握住刘嬷嬷,摇头,“嬷嬷不打紧,车里暖和。”

    刘嬷嬷担忧地瞧她一眼,凑过去小声道:“小姐打算嫁到谢家也…也不开口说话吗?”

    春笙和玲珑也都眼藏担忧,不言语总归是不利于夫妻和睦的,听闻世子爷寡淡,想必话也是不多,这可如何是好?

    温栗知俏皮眨了下眼睛,拖着尾音软糯糯撒娇:“嗯,还请你们替我保密。”

    三人不由得红着眼圈,含笑看了眼温栗知,“只要小姐开心幸福,我们就照做。”

    *

    今日,是枢密府嫡长子谢以忱成亲之日。枢密府正厅被红幔铺陈得如同春日。

    檐下金铃随风轻响,廊间灯盏通明,帷帐重重,香烟从案上三足铜炉缓缓升起,在梁间缠绕不散。

    正厅中高案奉列祖牌位,两旁帛书金匾分立,堂上谢夫人与谢老爷端坐主位,身后坐着王府女眷与宗亲夫人,皆着正装,满庭红绡翠袖,却无一人言语。

    红毯自府门铺入堂前,贯穿正中,镶金暗纹交错,直至高阶之上。

    鼓声三通,礼官唱道:“吉时到,新人入堂——”

    春笙搀着温栗知缓缓步入正厅。

    她身披霞帔,曳地三尺,凤冠珠翘微晃,身形纤长,动作极轻,每一步都稳稳地踩在红毯之上,只垂着眼帘,如静水一般。

    每向前一步,那股威严肃穆似乎更重一分,令人难以喘息。

    盖头未垂,温栗知旁的声音都听不着,神情却无一丝波澜,手中红帕握得极紧,指节微微泛白,四周寂静的只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响。

    谢以忱立于上阶,身着婚服,身姿挺拔如松,一双眉眼精致清冷,眉峰微蹙,透着一股子生人勿扰的距离感,薄唇微抿着,垂眸扫了一眼,又不带情绪地移开视线,无动于衷。

    世子爷名声在外,可见过他真容的可以说寥寥无几,今日一见,众人竟都有种天神下凡的惊讶之感。

    见她进来,只是轻轻一顿眸光,随后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手中那一端红绸。

    两人对立,红绸一线,礼官唱礼。

    温栗知再次俯身,行得极低,几乎贴地。她的礼数做得极尽周全,不卑不亢,让人挑不出半点差错。

    堂中一片寂静。谢家宗亲面色各异,有人冷眼旁观,有人悄然交换眼色,却无人敢多言。

    礼官唱:“合卺交盏!”

    两盏金杯分别递上,温栗知执盏举至胸前,低头轻抿,一气呵成,动作轻盈又沉稳。谢以忱接过酒盏时,手略微一紧,却未泄露情绪。

    “礼成——送入洞房!”

    鞭炮齐响,唢呐奏起,宾客高声道贺,喜乐盈耳,谢家正门徐徐关上。

    红盖下的温栗知,在众目睽睽下,静静牵起那条新绸红带,大半还被繁复礼裙遮掩,由着谢以忱在前头缓步领着,小心迈入新房。

    枢密府新房无人敢闹,显得十分清净,只全福嬷嬷在里头说了通吉利话。

    喜娘退下,屋中一时无声。谢以忱立于烛前,拿起案上红漆秤杆,走至她面前。红纱未动,温栗知却已心知。

    她心脏跳动得厉害。

    下一瞬,那杆轻轻挑起帷面。

    她听见谢以忱淡声吩咐道:“将世子妃的婢女唤来。”

    温栗知一愣,疑惑抬头。

    一双桃花眼眼静静对上他的目光——

    静得像江南冬日水面:“凤冠太重,还是先卸下,让她们伺候你,我先出去应酬了,晚些时候再来。”

    温栗知与他对视着,下意识心里又漾起一些欣喜。

    待谢以忱离开,玲珑和春笙进来,两人忙不迭帮忙取下这沉甸甸的凤冠,又捏了捏她发酸的脖颈,重新梳洗了番,换上另一套大红寝衣。

    温栗知这边忙活了一番,总算可以稍稍休息,谢以忱在外头的应酬才刚刚开始。

    *

    笙箫齐起,钟鼓复作,堂上宾客纷纷起身称贺。

    宗亲妇人中,有人面带微讥,有人敛容不语,谢夫人仍坐着,为顾礼仪,只淡淡道了一句:

    “温家嫡女真是不懂规矩,不如庶女,虽是庶出,也罢,教养得好,我瞧着规矩十分不错。”

    谢老爷下意识半虚着眸,望过去一眼,点了点头:“夫人说好就好。”

    堂中成礼甫毕,在座都是显贵名流。

    谢府主母林氏引宗亲女眷转入偏厅设宴。

    内院大宴不设外宾,唯家族嫡亲与数位朝中权贵夫人得列,女宾所坐皆按品、序、位分安排,一一明列于事前绣册之上,座次不容有差。

    谢夫人当先入席,神色不动,只低头抚盏,未言一语。她身旁所坐者为其亲姊——永宁伯府诰命夫人,素来嘴毒性急,此刻已压低声音与人轻言:“好一个狸猫换太子,听说温四小姐得了失语症,是真是假啊?!”

    谢家二房侧夫人见谢夫人未反驳,顺势笑应:“也是难为这位四姑娘,不言不语,一夜间便换了命数,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温家庶女温栗知在京城闺秀中素有第一美貌的好名声,虽不得宠,但到底是显贵人家,琴棋书画样样都是一等一的拔尖,人又聪慧,性子也温婉,不少世家公子排着队想求亲而不得呢。

    谢夫人对这温家嫡女逃婚庶女替嫁这事难以接受,心中生刺,但看到温栗知后,又瞧了眼自家儿子欢喜都藏匿在眼角眉梢,对这门婚事又莫名有些满意。

    枢密府设宴向来繁琐,谢以忱免不了一些虚礼,一道道流程走下来,桌上佳肴都凉了一半。

    彼时,主案上礼仪总婢呈上喜宴头道:“银丝燕窝百合羹”。盏如银莲,碗面清浅,一勺三两,不温不凉。

    宗亲女眷时不时闲聊几句,气氛尚且融洽合宜。

    二房庶出次女轻笑一声:“嫂嫂不爱言语,以后和阿忱哥可怎么交流啊?”

    这话语气娇嗔,却透着不善。

    谢夫人未动,谢以忱却自席后微抬了眼,他没说话,只用筷子轻轻一叩盏沿,清脆一响,震得那二房女儿立马收了声。

    一时四座俱寂。

    末席之侧,一位年长宗妇倚杖缓缓行至谢夫人席旁,低声笑道:“听说温四小姐自小不善言语,近几年更是一句话都不肯说,如今看来,倒也省心。”

    谢夫人未言,只举杯点头。

    那位宗妇却又笑:“世子性子寡淡,许也喜得这般安静的。”

    忽而传来一阵低声惊叹,不知谁说了一句:“月前战报传回,南线大捷,世子一战斩首三百,敌将尽俘——”

    此话一出,堂中女眷都纷纷侧目。

    永宁伯府诰命夫人掩唇而笑:“谢世子虽性子淡了些,打起带兵仗来倒是一把好手,听说这次亲自带兵绕前线,三日断粮,也未退半步。”

    二房庶夫人也笑:“这新妇进门进得巧,前脚进门,后脚贺表就得进宫。”

    应和夸赞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主人公世子爷却面无表情,连句客套话都没说。

    一众将领平日里不敢逾矩,今儿个新婚大喜,可算逮着机会光明正大地给他灌酒了,谢以忱也没有拒绝不喝的道理,来者不拒,一饮而尽。

    沛国公府小姐翘起嘴跟旁边人嚼舌根,夹着嗓子,娇媚道:“可这温四小姐到底是庶出……她能配得上世子这样的风头?”

    话未说完,谢以忱端起酒盏,轻轻一顿盏沿,冷言道:“温四小姐是我唯一的妻子,她配不上那谁配得上?”

    厅内有那么一瞬,静得落针可闻。

    说话的人一愣,讪讪闭口。

    其余人恍惚以为自己幻听了,虽说枢密府位高权重,但这样不留情面的对待沛国公府小姐,怕是有些太过狂妄无礼。

    静静观察着。

    过了许久,沛国公只干笑着和枢密大将军饮酒,丝毫没有打圆场的意思,未置可否。

    这场宴饮一直持续到入夜。

    不少成了家的好友将领都借着酒劲,给这位不近女色的世子大人传授夫妻相处之道。

    陆宴书虽还未成婚,但逮着机会教育起人来道理一套一套,“阿忱,听本王一句劝,这洞房花烛夜可不能对世子妃太过冷淡,你平时只言片语,这种时候不行,女孩子家害羞,更何况栗栗妹妹又不言语,你得多说点话,要不然家里太闷了。”

    宋时遇在旁边附和:“就是就是。”

    “还有还有,多跟人聊聊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可千万别提什么打打杀杀,明白没?诗词歌赋你也不是不懂。”

    陆宴书揶揄睨他一眼,“你可别太猴急,总不好一上来就直入主题。”

    谢以忱没什么情绪地扫了他两一眼,无波无澜地拿起酒杯,又饮了一杯。

    房内。

    温栗知知道人人都在看,她配不配得上他。

    无需关注旁人如何上,如今她才是正正经经的世子妃。

    赴宴之前,大概所有人都没想到,寡淡冷漠的世子会如此偏袒这个世子夫人,这场轰动临江城的世纪婚礼在亥时末,终于结束。

    *

    谢以忱退席之后,内院只剩女眷寒暄收场,天已黑透,院中红灯盏盏,门前张挂的“宜室宜家”匾额在灯火下泛着细金光。

    红帐未卷,喜榻铺陈妥帖。房中香气温润,不是外头宴席那般浓重,而是换了宁神安神的艾香。

    温栗知落座于软榻上,她头发微乱,鬓边垂下一绺,刘嬷嬷欲上前为她整一整,她微微抬手,拒绝了。

    “小姐,老奴看得出,这位世子对小姐您是有心的。”

    温栗知偏过头,展开笑容。

    一身酒气的谢以忱正要进门,不经意撞上温栗知这莞尔一笑,庭院潋滟烛火仿佛刹那间都沉寂失色。

    一笑倾城,桃花眼弯起,唇角扬起,一张巴掌大的小鹅蛋脸,明眸如镜。

    谢以忱站在原地呆愣片刻。

    他想起多年前,她坐在温府后院的那架秋千上,也是这样笑得明媚温煦。

    温栗知看着铜镜中自己,沉静如常,目光却隐隐透出些说不清的情绪。

    这场婚事于她,是从天而降的命运改写;于旁人,是一场庶女攀高门的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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