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沙漠将亮未亮。
莲娘众人已经被衙役送回城里,羌府空荡,死气沉沉。
羌府前院,先前陶杞给陈霁处理背上伤口的屋子,陈霁躺在榻上,仍在昏迷,灰白无血,脖侧蜿蜒的青脉隐隐若现。
浓黑的睫毛轻颤,发青的眼皮抖动一下,睁开眼睛,是一双同样浓黑的眸子。
屋内一片漆黑,陈霁神色凌厉,快速扫过各处,看到俯在榻前的陶杞,周身防备褪去,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抬手抚上她的碎发。
陶杞一直未曾睡着,闭眼趴着休息,感觉到榻上的人动了一下,抬起头看过去。
屋内昏暗,她却能将陈霁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线条分明,过分苍白。
“醒了?”
她声音带着沙哑,情绪不高。
“我怎么了?”
陶杞的手在黑暗中摸索,触到陈霁发凉的手腕,搭脉又听,并同他说:
“你中毒了,是慢毒,大概是之前在地下河出口被袭击时下的毒,今天火鹰袭击,加剧毒发。”
诊脉结束,陶杞收回手,看到陈霁还在等她继续说,她明白他在等什么。
“不是致命的烈毒,但是……”
她顿了一下,黑暗中看不到表情,抽鼻涕响起,而后皱皱巴巴的继续说:
“会渐渐让身体越来越虚弱,缠绵床榻,到那时一身功夫恐怕…无法再施展,陈霁你到时候就是个只能坐轮椅的废人了。”
陶杞说完,眼眶闪着水光,抬头看向陈霁,她想看看陈霁的表情。
如果陈霁脸上能出现她从未见过的那种、怵怕的表情……她心中隐隐期待。
那就……太好了!
那她一定会牢牢记住这件事,往后狠狠嘲笑他。
她盯着陈霁的眼睛,不想错过他一丝一毫的情绪,哪怕只是失望和无奈也好,但她只看到一双诡谲的眸子。
浓黑如漩涡,泛着毒蟒盯猎物般的凝视。
陶杞缩了缩脖子,感觉不太对劲,缓缓后撤身子,她刚动一下,手腕突然被陈霁发冷的手掌握住。
掌心覆一层薄茧,生猛粗糙,她挣脱不开,被轻轻一拉便带到榻上,上半身俯在陈霁身上,动弹不得半分。
陈霁吐出的气息也是冷的,落在她侧耳。
“休想骗我。”
“没有骗你。”
陶杞嗫嚅反驳,扭动手腕想抽身起来。
无济于事,她和陈霁力量悬殊,只感觉手腕发疼,身子仍被禁锢在他胸前。
“你比我更了解我的身体吗?”
陈霁的冷息不停扑在耳侧,陶杞感觉脖子上起了鸡皮疙瘩,她摇摇头,又尝试用另一只手撑起身子。
她却忘了她在陈霁上面,手掌撑下去才发现,入手是温热的肌肤,触感坚实紧绷,暗藏劲力。
方才挣扎间,只穿一件里衣的陈霁被她蹭开衣领,胸口露出。
陶杞明白她按在什么上面后,第一反应是手感好好,陈霁看起来瘦,没想到是劲瘦。
在她还没冒出多摸一摸的想法前,手已经不自觉的张开,触摸的面积更大,她甚至感觉到一道沟壑,忍不住想摸得更多。
“摸够了吗?”
听到陈霁声音的同时,陶杞感觉手下的胸挺了一下,她分不清是错觉还是真的。
但是她没有收回手,诏狱走过一遭的人,不在乎这些脸皮,她手都放上去了,要撑着起来才行。
但她忘了陈霁也有另一只手,他的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将她两只手放在一只手中轻松抓住,并威胁她,热息铺在她脸上。
“说实话。”
“不信我,你可以找郎中来给你看。”
陶杞不怕,黑暗中眨眨眼,而现在只有她诊过陈霁,她咬死是实话,他能奈何呢。
对于这个想取她性命的死对头,她从未全盘托出,虽然暂时不能拿他怎样,小小的戏弄一下,也是可以的。
“咳…咳咳。”
陈霁没再说话,而是突然继续的咳喘,咳嗽带动胸腔震动,她的手清楚感受到共振。
陶杞触电般拿开手,些微担心,脱口而出:“怎么了?”
语气中暗藏急促。
一丝她未曾捕捉的笑意从陈霁眼底闪过,他摇头不语,躺倒在枕上。
陶杞没有听到回答,又见陈霁倒下,握着她得手也慢慢失力,她慌了神。
“我逗你的,怎得……”
未等她说完,双目紧闭的陈霁睁开眼睛,昏暗中苍白的唇角勾着一抹笑,很晃眼。
陶杞明白自己被耍,起身甩开房门怒气冲冲离开。
亏她好心做了香囊,不给他了。
留陈霁一个人在房中,保持仰躺的姿势,盯着天花板,神色变幻,不知在想什么。
*
陶杞本意想陈霁修养两日,不急于一时,他们如今破了旱魃传言,旱魃背后之人才是应该着急的。
她与陈霁闲在府衙,浅聊此案时,陈霁的原话:
“故弄玄虚,无趣。”
对此案凶手的手段嗤之以鼻,说话间腰间佩刀鸣鸣,似乎已经按捺不住,直取此人性命。
只可惜白河连通错综复杂的地下河网,锦衣卫未曾探完十分之一,凶手以此隐匿踪迹,极难寻。
期间留在羌府的锦衣卫曾禀报,有了重大发现,弄清楚为何严加把守的羌府别院,会连续失踪人?
大抵是弄清楚凶手的法子。
陈霁随意听听,将绣春刀上干结的秃鹰血擦拭干净,淡淡点头,没有要到羌府探查的打算,甚至撤掉了羌府的人手。
陶杞自然明白这其中用意,她同样怀了坏水,要在凶手心上再添一把柴火,喊来知县吩咐:“旱魃案已结,知县何不写个告示告知百姓,而且我们锦衣卫不过是寻访办案,说到底功劳最大的还是百姓父母官的知县你呀。”
在她的指导下,县衙告示起草完成,张贴在严守县各处,大抵意思是:
知县任贤,阵法引天降罚,天象星陨异,灭猖獗旱魃,往后百姓们安居乐业,严守县会越来越好的。
并且放出风声,锦衣卫要离开了。
那日的星陨如雨,百姓皆已看到。
且灭了沙坡上旱魃影子的事情,莲娘一众在现场更是将场面说得异常波涛云涌。
又加上天亮时分从河上打捞到的众多碎骨,自然而然被认为是旱魃被灭后吐出来的。
如今严守百姓皆深信,旱魃已灭,凶手还想用旱魃传言造势,没有丝毫可能,他们也就翻不起风浪。
只要在县衙将养几日,等鱼自己咬钩。
陶杞想的修养,主要指陈霁,他背上的伤口经历水泡、日晒、中毒、火烧,要认真对待。
她不善毒,没有解开陈霁身上的毒,但是此毒对于锦衣卫指挥使陈霁来说,都是小打小闹,等会了京城都能解开。
那日晕倒是因为连日未曾睡觉休息,加上伤口炎症才造成的毒性反扑。
但陈霁似乎对自己身上的伤不甚在意,又收到历城来信,更有了再次行动的理由。
在县衙修养一日,第二日天刚亮,他们带着所有锦衣卫离开严守,倒真像是结案了。
时辰尚早,但是风声放了出去,沿路皆是相送的百姓,手里拿了瓜果吃食,或者提篮子装着,或者油纸包着,塞给他们,以表感谢。
这种场面对于锦衣卫来说太罕见了,众锦衣使都是面色僵硬,或者不接递来的东西,或者被硬塞了一堆,表无表情的抱着。
陶杞瞧着笑出乐声。
唯一还算自然的是小虎,经过莲娘家门口时,他甚至还抱起莲娘的孩子扮鬼脸,但被陈霁一个冷眼扫过去,马上又把孩子递回去了。
正笑得开心的陶杞,没想到陈霁下一个会扫到自己,看着他的眼睛她想到昨日昏暗房间中那双浓黑的眸子,她有些慌乱,准备移开眼睛。
“听闻你做了香囊?”
人声鼎沸,热闹相送。
陈霁的声音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喑哑萧瑟,凌冽如旧。
“做了,何事?”
她做香囊时小虎问起,她说过做给陈霁的,但那日她从陈霁房中出来时改变主意了,刚巧陈霁提起,她从褡裢中拿出香囊,递给莲娘的小儿子。
谁知半路被陈霁突然伸过来的手抢走。
莲娘儿子已经伸手准备接过,眼睁睁看着被抢走,而且是那个冷脸的吓人白脸鬼,哇的一声哭出来,瞬间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陶杞第一次在陈霁脸上看到了一丝茫然无措,她忍住笑,哄哄莲娘儿子,从褡裢中又掏出一个装符箓的小福袋逗小家伙开心,这才慢慢让他止住哭声。
末了,她看向陈霁,发现他已经把香囊挂在腰间,她扯扯嘴角。
“陈大人怎么还和小孩抢东西?”
陈霁扫她一眼:“谢谢玄姑娘的香囊。”
陶杞便也不在多说,这香囊本就是她做给陈霁的。
那日她没有被火兀鹫攻击,是因为身上带了许多黄符,是经过白龙观秘制汤药浸泡过的黄箓制作而成。
这种药汤中不仅有驱蚊驱虫的药材,而且还有几味药材是猛禽猛兽所不喜甚至忌惮的,为了观中弟子行走江湖时在野外时免受野兽侵袭。
前来的百姓们有她送的符箓,也能起作用,并且早早在衙役护送下到了羌府躲避。
唯独陈霁,把她送的黄箓塞给了旁人。
他不仅被胡兀鹫主动攻击,又在胡兀鹫最密集时扎进去找她,几乎是被吸引了所有火力。
于是她用白龙观浸泡黄箓的秘制药方做了这个香囊,没有寻常香囊的香薰味,只有浓烈发苦的药草味,又用了竹黄色布料,倒是和陈霁很相配。
去历城的方向和羌府别院方向相反,出了城不久,百姓渐渐褪去。
锦衣卫逐渐提速,再次恢复以往的风驰电掣,却没想,空无一人的路上,突然冲出来一个人。
来人带着灰色兜帽,看不到容貌。
打头的陈霁勒缰停马,陶杞紧随其后,她与他对视一眼,知道鱼蹲到了。
那人掀开兜帽,露出的头发里参杂银丝,是韩氏,且手里拿着一个包裹,呈上前来。
陈霁挥手让吕仲卫接过包裹,说到:“吕卫,带人留下处理此事。”
不再停留,牵起缰绳准备继续赶路。
韩氏瞧见,错愕抬头看向他们:“民妇曾害人无数,不求宽恕,但求大人亲自侦办家父一案。”
陈霁似有些不耐,沉眸听她说完,未做出改变,驾马离开。
陶杞从韩氏身边走过时,看着她奔波半生已渐白的头发,脑海中浮现出沙漠石滩上的碎骨遍野,和尚未被分食干净的血肉。
欲言又止,抬头看向前方认真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