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申时,河州首府历城。
热烈粗犷,载歌载舞。
踏入城门后,陶杞一直在观察陈霁的行动。
他会直接拜访河州侯吗?
在严守县时,收到的历城来信出自河州侯,目的很清楚,捞那个闹事的便宜外甥,闻语飞。
捞人是一回事,见面却是另一回事。
一个是独据漠北的侯爷,一个是皇权钦命的指挥使。
没有公事或者皇命之外的私下见面,能解读的意味可就多了。
不管哪一种解读,都不会是好的。
陶杞并没有看到河州侯来信原文,只是听陈霁简短转述河州侯要捞人。
她很好奇陈霁会如何做。
穿过街巷,他们行进的很快。
陈霁领着锦衣卫,没有任何停留,没有任何迟疑,直接到了河州侯府门前。
陶杞不解惊讶,然后有一丝佩服,最后肯定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说不定,她的猜测都是对的。
侯府似早有预料陈霁会前来,府门大开,门口管家迎接,见陈霁后直接领了进去,带路去见河州侯。
到了会客厅,屋内无人,管家引陈霁坐在右侧首座,吩咐下人上茶,而后说去请侯爷来便退下了。
吕仲卫留在严守审韩氏,其他锦衣使把守在府门口或是庭外院中,只有陶杞一人随陈霁进到会客厅中,她习惯性准备捡陈霁旁边的位置坐下,想起来这里是侯府,收步站着罢。
她闲不住,扭头四下打量,被正中主座后面挂着的一副牌匾吸引了注意。
河州侯府气魄,但是不够细腻,多了西北的粗犷之感;唯独这个牌匾,制作工艺精雕细琢,用材绝佳。
匾额周围雕刻祥云,四角乃是龙生九子的第三子嘲风,龙头鹰爪背后凤翼。
四周金漆,内里褐红,狂放四个大字:
保家卫国。
祥云嘲风,宫中样式;
提笔四字,和她授封一品女官时的御赐匾额一样的字迹,乃是当今圣上的笔墨。
这是一块御赐匾额。
陶杞由这块匾额,想到河州侯年轻时的封狼居胥。
十多年前,西北与诸蕃战事吃紧。当时河州侯还未封侯,率兵打仗,骁勇善战,从无败绩,乃是大褚王朝平定西北诸蕃动乱的第一大功臣,后授封河州侯。
只是近年大褚没有战事,他又独居偏远西北,在朝中存在感低了些。
陶杞看着匾额,不禁感慨一句:“年少有为,封狼居胥啊。”
陈霁抬头看去牌匾,神色流转不明,收回视线后晦暗沉眸,手指在扶手上一下一下轻叩。
“陆指挥使,辛苦走这一趟。”
爽朗浑厚的声音从屋后传来,而后是近乎一米九的魁梧男子出现。
五十多岁模样但仍保有年轻时的劲轧,没有迟暮之感。
陈霁不多话,起身相迎,淡淡点头。
而后取出一封卷轴,沉声诵到:
“河州侯沈桩,接旨。”
沈桩闻言,跪在堂下,身后的管家和外面的下人还有一众锦衣使都跪下。
陶杞也跟着跪下,她瞬间明白了陈霁为何会明晃晃直接上侯府来。
皇命所在,有何不可。
而后陈霁肃声诵旨,陶杞更是没想到,落入耳中,只四个字不断重复回响:
登临楼宴。
这封圣旨是召河州侯入京,参加登临楼宴。
那场颠覆大褚官场的“沉木案”,皆因要建造登临楼。然建造所用木料出了问题,于是登临楼的建造之事便耽搁了。
没想到竟然再次重启,并且已经建好了。
一时间,陶杞耳中只有“登临楼宴”和胸腔中传来的猛烈跳动声,
碎作片段的记忆和眼前的场景串联在一起,她被指包庇,指认她的人便在眼前,正是河州侯,沈桩!
她的呼吸不受控制的急促起来,这个她当年调查沉木案时从未出现过的人,却对沉木案细节了解颇深,三言两语让种种证据指向她包庇贪赃,逻辑真实严密,让她绝无翻身的可能。
时隔三年,她终于见到他了。
这次,她正在旁观,也许这便是师父口中的“弥补遗憾”,是还从前的她一个真相大白!
陶杞眼眶发烫,袖中的手不觉握紧,此前三年藏于心中的冤怒和不甘,如同掀开的圣旨,皆浮上心间,撕破伪装的逃避和苟且,让她整个人丝丝抖动。
她不是因为两万两白银而跟随陈霁,不是因为担心师兄而加入锦衣卫,不是因为要为父报仇而离开白龙观。
从始至终,埋在心中的原因只有一个,她想知道真相!
她要真相!
这道声音在心头不断重复,诉说她的心声。
“玄先生?”
陈霁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还有落在她臂上的手掌,稳稳抓住她,要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圣旨读完了,起来吧。”
陶杞抬头,发现陈霁俯身同她说话。
圣旨不知何时已经读完,跪地一片的人都已站起来,只有她还跪在地上。
她知道陈霁扶她的手能感受到她的抖动,但他看向她的眼神中没有不解疑惑,而是多种复杂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如深潭无底漩涡漫延。
她从中看到许多许多不该有的情绪,以至她不相信这是陈霁会有的;加上圣旨让从前历历在目,她马上掩下心绪,对陈霁的戒备更多了几分。
“贫道下里巴人,第一次得见皇恩圣旨,失态失态。”
陶杞出声解释,移开一步,将手臂从陈霁手中抽离。
在其他人眼中,这只是一段小插曲。
众人的视线很快从陶杞身上移开,陈霁和河州侯简单交谈两句,此行目的已完成,他们准备离开。
河州侯又再次开口,浑厚的声音响起。
“陆指挥使难得来一次大漠,今晚本侯设宴,请陆指挥使一品大漠风情。”
“不了,事务繁忙。”
陈霁沉声回绝,语气虽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气势。
河州侯听闻,仰头豪爽一笑,上前一步举起手中圣旨。
“陆指挥使身负圣旨而来,本侯款待的不只是指挥使,更是,圣旨。”
陈霁后退一步,温淡消失,冷意染上周身,敛眸扯出一声笑。
“如此,今晚见。”
落声人离。
陶杞未曾在意他两人之间暗藏的较量,随陈霁一同离开时,回身抬头又看了一眼这个会客厅。
曾因“沉木案”齐聚一堂的京中命官,或许想不到,三年后在此案各据不同立场的三个重要之人,会在西北普通的一天,于这间小小会客厅,短暂一会。
陶杞也未曾想到,这次西北之行的寻常一天,她会直面人生那场急转直下的证人。
她心中亦生出许多疑问。
*
红日西沉,高温退去,大漠迎来一天中最热闹的黄昏。
河州侯曾想留陈霁宿在侯府,被陈霁回绝后,他们一行人到官驿休整。
陶杞毫无疲惫,躺在床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旷,任由纷乱的思绪翻飞。
规律的叩门声打断她,是陈霁。
陈霁叩门习惯连着三下,每下间隔相同时间,很精准的时间把控。
陶杞没有去开门,她不想见陈霁。
三连叩再次响起。
规律,平稳。
和她现在的纷乱心绪对比鲜明,她从中读出一丝执着。
于是起身,走到门前,隔着门道:“何事?”
“换药。”
陶杞莫名笑出声,陈霁竟然主动要换药,且是在她心神动荡纷杂,对比之下,他像是个冷漠到没有感情的假人。
她现在,又想给他换药了。
打开门看到陈霁,陶杞发现陈霁换药的东西都拿齐全了,显然没有容她拒绝的余地,在门打开后,利落的滑进来转手关上门。
“劳烦玄姑娘。”
陈霁冰一般透白的脸凌冽如旧,同她说话时不看她。
他将东西放下后,外衣脱掉坐在椅子上,相比于前几日,坦然许多。
陶杞压下心中烦乱,抬起手,将陈霁的里衣褪下肩膀,露出的肌肤同冰一样,背肌恰到好处的隆起,如冰锋般。
绷带没有包裹的地方,散落各种疤痕,粉褐色,各种形状。
陶杞一一扫过,发现各种兵器的痕迹几乎占全了,还有一些是不同的摔伤磕伤。
陈霁发现她站着没动,回身掀起眼皮看她,回身的动作牵动背上的骨骼,肌肉蓄起力量。
陶杞察觉到他的打量,开始拆他背上的绷带。
她用药酒一寸寸擦拭,消毒上药。
“晚上你要去吗?”
陈霁突然开口,打破沉默的空气。
陶杞心绪复杂,刚准备出口拒绝,转念想到河州侯也在,她对其了解甚少。
于是点点头:“去。”
空气再次安静。
“你之前认识沈桩吗?”
陈霁又问,停顿试探。
陶杞擦拭伤口的手顿住,她在侯府的反应,陈霁全然察觉了。
她不答,明知故问到:“陈大人何出此言?”
“那你之前认识我吗?”
像在审问犯人。
“大人之前认识沈桩吗?”
“认识。”
陶杞哽住,她以为陈霁会继续换个问题问,陷入两人皆问、又皆不答的僵持。
没想到陈霁会突然回答。
“如何认识的?”
陶杞垂眸眼下眼底寒意,袖中匕首蓄势待发。
“因一位故人。”
陈霁怅然道。
陶杞默然,她不明白此话何意。
陈霁再次回身看她,黑眸在她脸上流转,似乎想捕捉她每一寸神色反应。
“原来如此。”
陶杞睫毛轻颤,垂眸错开陈霁的视线,圆滑的略过道:
“不用绷带了,愈合的很好。”
话落,将陈霁的里衣拉起来盖住后背。
夜幕渐临,赴宴。
大漠接近西域,与中原生活习性截然不同,特别是清爽的晚上,白天在家中躲避高温的人都出来,街上很热闹。
往日陶杞定要好好游玩一番,如今没了兴致,未作停留,很快到了赴宴的酒楼。
酒楼四面无窗,风穿堂而过,四周垂下的轻纱幔帐扬起,大漠风情四溢。
不知这宴上,河州侯有何用意。
陶杞望着楼上胡姬的舞姿,鼻尖阵阵香味是西域常见的辛辣,早在侯府时她已觉察出此宴不简单,不过河州侯显然是针对陈霁的,她今晚坐着看戏便好。
利落翻身下马,进了酒楼。
河州侯包场,命酒楼清场。
进入后,耳边未有沸沸人语声,皆是婉转歌姬的妙音和丝竹乐器之声,穿过重纱叠帐和舞娘的衣袖裙摆,掌柜领他们登上顶楼。
河州侯已入座,见到他们上来,挥手施了大漠之礼,请他们入座。
这里不同于侯府,陶杞也有了座位,就挨着陈霁的次位。
众人皆入座,河州侯举杯,众人一同饮下第一杯酒。
陶杞许久喝不到牡丹酿,严守县的酒糙烈,如今终于喝到别具风味的大漠好酒,接连几杯下肚,进入起伏的心情借着酒劲浇灭几分,泛着雾气水光的微醺眼眸在河州侯和陈霁间流转,不加掩饰的打量两人之间的较量。
宴席正式开始,闲谈间河州侯说到:“陈指挥使办案繁忙,我那外甥语飞不便占用锦衣卫人手看管,明日我会派人接回来。”
陶杞在旁听到,停下手中杯盏,竖起耳朵等陈霁的话。
她来之前只当这一趟是为了闻语飞之事,和陈霁商量过,如今羌府只剩羌大少爷的发妻带着还在襁褓中的孩子,羌府留下的财产是她赖以生存养儿的依仗,万不能留了把柄被闻家讨去。
她不想韩氏的悲剧,再次发生。
陈霁并未直接应下,所以她心中忐忑,余光观察陈霁的反应。
只见陈霁未语,饮下一杯酒,像是没有听到。
陶杞手中杯子倒在桌面上,心沉了下去,他什么意思?
歌舞进入高潮,舞娘曼妙的腰肢扭动如水,藕段般的胳膊在眼前扫过。
陈霁一腿将跟前桌子踢开三寸,将舞娘们隔得更远,发现陶杞应该是醉了,放下酒杯开口:“多谢沈侯款待,要事在身不宜多饮酒,告辞。”
言毕,不给河州侯出言的机会,起身捞起陶杞准备离开。
河州侯酒杯掷在桌上,杯中酒洒在桌面上,映出变幻的光影,舞停歌停,安静中他缓慢但威严的开口:“听闻这位道长在严守引天降罚,灭了猖獗数十年的旱魃…”
他虚笑一下,伸手请陈霁重新坐下,而后一挥手,歌姬舞姬和乐师全部退去,余下辛辣浓烈的熏香,厅内只剩他们三人。
纱幔笼罩夜空,一片迷蒙虚幻。
沈桩继续道:
“…本侯想请道长算一卦,本侯该不该、进京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