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人

    夜已深。

    陶杞躺在床上,毫无困意,瞳仁沉如漩涡,表明她此刻在飞速思考。

    不知这样躺了多久,她翻身坐起,起身出门,敲响隔壁的房门。

    隔壁是陈霁的房间。

    她敲完等了片刻,无人回应。

    又敲,仍无回应。

    已经睡着了吗?

    但她了解陈霁,即便睡着,他仍能保持警觉,敲门声绝对能引起他注意。

    难道他不想见她?

    陶杞隔着门窗,看向漆黑一片的屋内,脑海中回想晚饭时的对话。

    …

    “于庆有没有泄露堪舆图?”

    “这很重要。”

    大堂最后一点阳光退出门槛,堂下昏暗。

    陈霁收回视线,看着桌面没有聚焦,浓厚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墨黑,又忽而掀起眼皮,重新看进陶杞眼中的目光带着锐利,沉声反问:

    “玄姑娘觉得很重要,是对玄姑娘重要吗?”

    紧追不放的目光,从陶杞眼中转移到陈霁眸中,咄咄逼人,不肯轻易罢休。

    …

    陶杞收回思绪,看着眼前漆黑的房间。

    她敏锐的直觉告诉她,房间内没有人。

    她推门进去。

    快速扫一圈房间,转身关上房门,往里走去。

    房间透着一股凉意,陶杞很熟悉,是没空无一人的气息。

    抹黑将所有地方都查看一圈,连床上的被褥也来回掀起来抖了抖,确定真的没有人后,她坐在屋中的凳子上。

    陈霁偷偷出去了。

    或许不应该用“偷偷”,他无需向她说明所有事,她只是被选择的属下身份。

    陶杞沉默地坐在屋内,指尖渐凉,先前被她强行掐断的思绪再次接上。

    …

    “玄姑娘觉得很重要,是对玄姑娘重要吗?”

    陈霁目光咄咄。

    大堂内静得落针可闻,他在等她的回答,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势。

    陶杞思索良久,坦言:“重要。”

    她扬起下巴,用同样咄咄逼人的目光迎上陈霁的双眼,等待他的回答。

    “不管我答案与否,你都会信吗?”

    陶杞的耐心在陈霁一句句意味不明的反问试探中,消磨得很快,她不再等待迟疑。

    “不信。”

    “既然已经有了答案,何必再问。”

    陈霁起身,动作凌冽,饭桌随之晃动,上面的碗碟勺筷还有空了的酥山碗,全数摔在地上。

    他踩着地上的碎片,迈步离开,衣摆透着寒气。

    …

    黄昏时大堂内针锋相对的一幕幕,在陶杞脑海中不断闪回。

    她的手越发的冷,拶刑之痛如影随形,又覆上双手,打断她的回忆。

    很快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比往常更疼数倍,指尖控制不住的发抖。

    *

    诏狱,昏暗潮湿。

    地上和四周墙壁的血迹经久不掉,凝结成厚厚一层血痂,头顶天花板上也沾染着呈飞溅状的血迹,层层叠叠。

    空气中血浓的腥臭味经久不散,令人作呕。

    陶杞刚被抓进来一日,已经被折磨的没有人样,全然看不出是昨日还在府上摆宴席的风光北镇抚使。

    她刚经历了一波酷刑,如今牢内没有人。

    陶杞清楚这种情况,诏狱审讯不会给犯人留喘息的机会,如今停下来且狱卒都不在,大抵是宫里有要事,一层层吩咐下来,狱卒都被叫出去开会听指令了。

    她还未来得及换上囚服,一身窄袖圆领袍,是昨日设宴家中穿的衣裳,做工考究精细,用的是宫里赏的江南烟云缎布料,她升任北镇抚使的赐品之一。

    先前鞭刑过,衣服被抽裂开许多长口子,露出的皮肤皆是皮开肉绽,轻轻动一下便是撕扯的疼。

    陶杞靠在身后的木刑架上,吐出一口血腥气,未等她休息片刻,外面传来声响,应该是狱卒回来了。

    她闭了闭沉重的眼睛,复又睁开。

    在诏狱装昏迷可不是明智之举,只会得来一桶冰冷的污水从头浇下,和更加让人清醒痛彻的酷刑。

    她盯着渐渐打开的门,猜想进来的会是曾经的哪位属下。

    一只苍白没有血色的手扶在门上,修长有力,而后是手的主人进来,同样苍白无血的脸,抿起的薄唇有着不容侵犯的刻薄弧度。

    是陈霁。

    自打昨日他带人到陶府将她抓来诏狱,这是他第一次出现。

    陶杞一瞬不瞬盯着这张熟悉无比的脸,正待她准备说出一些讥讽的话时,又有人进来牢房。

    一个、两个、三个……

    竟都是熟人;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都御史。

    三司,齐了。

    陶杞扯扯出血的嘴角,心中竟调侃自己,不愧是京中风云人物,出事第二天便集齐了三司;再加上面前的锦衣卫代表陈霁,这阵仗,可不是一般官员能有的。

    他们都穿着朝服,应该是刚下朝就直接过来了。

    这是一轮漫长的审问……

    陶杞猛然惊醒,梦中的最后一个场景是陈霁让狱卒拿来拶指,给她的十指上刑。

    十指连心,痛彻心扉的疼一直蔓延到现在,她的手不停颤抖,刚刚竟然是直接疼晕过去了。

    她想拿出衣襟里的方巾擦擦脖侧的冷汗,却手抖得整个胳膊也使不上力,尝试几番后决定放弃,起身准备离开。

    然后她发现,她的后脑勺蹭到什么东西。

    她记得她背后没有放东西,空荡荡背对着的是床,有什么东西能和她后脑勺一样高?

    在她晕倒时发生什么了?

    陶杞梗着脖子缓缓转头,还未等她看到后背之物,一只冰冷的手捏住她的脖子,将她压在桌子上。

    手的主人俯身在她耳边森然问道:“你想干嘛?”

    是陈霁,不知何时回来了。

    陈霁的手,手心覆满一层薄茧,粗糙坚硬;手掌宽大,手指修长硌骨。

    “半夜来我房间,替那个于庆报仇吗?”

    陶杞侧脸紧紧贴在桌面,硌得脸颊疼,陈霁发冷的鼻息扑在脸上,和梦中一样生冷无情。

    她现在无暇顾及陈霁和于庆之事,陈霁的手正在脖子上慢慢收紧,保命要紧。

    “我担心你。”

    陶杞如实道。

    虽然这个理由有些假,甚至她自己也不信,但当时她来找陈霁,确实是因为想到陈霁晚饭离开时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她想来解释清楚的。

    或许是她太过从善如流,与寻常不同,陈霁果然不信她。

    讥笑嘲道:“一个女子深夜到一个男人房间说担心他,陈某只听出了投怀送抱,玄姑娘口不择言也要编个像样的理由。”

    陶杞默然,她平日里虽然恭顺,可对陈霁的提防和猜忌,又怎会逃过他敏锐的洞察?

    如今又说担心他,着实离谱。

    她想到沙漠里陈霁发现衣服被她撕开后的回避,心中有了对策,继续道:“投怀送抱也、也行,只要大人愿意。”

    没想到陈霁却突然没了声音,头埋得更低,鼻尖蹭到她的耳垂,温热的鼻息扑过来。

    陶杞屏住呼吸,不可控的咽了口唾沫,失去分寸。

    这和她预想的不一样。

    陈霁应该在听到她的话后,一脸厌弃的将她甩到一边去。

    现在算怎么回事?

    还未想明白,她被甩开了,如她所想的一样。

    只不过没有甩到一边,而是甩到床上,她倒在被她抽散开的被褥上。

    陶杞反应很迅速,抓住这短暂脱离陈霁双手控制的空隙,难得的机会,她起身站起来,准备跑。

    刚直起身子,还未站稳,腰上被一只手臂用力揽住,重新甩回被褥上,这次手臂没有离开,而是将她箍紧在身下。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陈霁在她上方撑起身子,俯身看她,眸中的颜色一如那晚在沙漠中盯着她后脖颈时一样,如野兽般让人颤栗。

    陶杞觉得自己有些玩脱了,她对陈霁的认知在这次重逢后一再被打破,现在的陈霁她看不懂,不该如此鲁莽的。

    陈霁的手已经覆上她的腰侧,慢慢流连摩挲;他再次俯首,唇贴着耳朵轻声送气,语气飘然。

    “你既认定我是宫中走狗,也应知道我这种专杀谏言忠臣的佞人,最是酒色不忌。”

    陶杞缩了缩身子,于事无补,反倒不小心蹭到陈霁支在她身侧的腿。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陈霁虽视人命如草芥,却从来没和酒色桃绯沾上半分,倒是叫她忽视了这方面。

    她哽住,没了招儿。

    纵使她办案神通,可从未有过男女情事,更何况是如今这种违背常理的事情。

    陈霁一只大手轻松扣紧她两只手腕,抬起禁锢在头顶,欺身而上。

    却陡然顿住,抬眸看向头顶他一手握着的她两只手,眼中迸出的毒蟒般幽光渐渐褪去。

    陶杞的双手一直在抖,拶刑之痛已消散,但止不住的颤抖还没轻易停下,连着胳膊也是酸软无力。

    陈霁顺着她的双手,目光下移,是她渗出冷汗的额头,和愣然不知所措的双眼。

    陶杞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她出声有些急促,喘息道:“陈霁,你听我解释。”

    “我相信你,于庆的案子,我想从你口中知道真相,因为我相信你。”

    陶杞感觉到禁锢她双手的宽大手掌退去,她知道她的话起了作用,继续道:“你走得太快,我来不及说,回房间我仔细想了想,既然我问出口,就是一定相信你所说的。我要听你说!”

    身上的压迫感也随之消失。

    昏暗房间中,陶杞看到陈霁模糊的人影翻身从她上方离开,坐在床侧看着躺在床上的她。

    她喘口气继续道:

    “所以我来找你了,但是你不在,我就坐下来等你,然后就晕……我睡着了。”

    陶杞说完,动了动胳膊,发现已经能使出些力气,她撑起身子慢慢坐起来。

    “你很怕我。”

    陈霁带着沙哑的嗓音问她,目光落在她还有些微微颤抖的指尖。

    抬手似乎想擦去她额间碎汗,看到她眼中尚未褪去的慌乱,终是作罢。

    陶杞脸上挂一个“我真没事”的笑,也不管陈霁能不能看清,摇摇头说:“不是的,我的手是老毛病了,经常十指发痛,疼得厉害就会发抖,刚刚睡着做噩梦,又发作了。”

    黑暗中她伸出十指活动了一下,在陈霁面前晃晃表示没问题。

    陈霁的目光落在她手上,十指葱白纤细,右手拇指关节处有一块凸起的茧疙瘩,是陶杞验尸时习惯的拿刀动作造成的。

    他突然握住她不断晃动的双手,指腹在她手上索寻,很快准确找到拇指上的茧疙瘩。

    然后突然将她拉入怀中,环抱住,头搁在她颈窝处,呼吸急促起伏。

    陶杞心想:完了,今晚难逃一劫。

    恢复力气的手摸住袖中匕首。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陈霁眼中毫无先前强硬的幽暗光芒,而是一种难以言明的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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