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

    陶杞未彻底醉,沈桩放下酒杯出言阻拦时,她便醒了三分;歌舞胡姬离场时,寂静僵持的氛围下,她又醒了三分。

    现下差不多全醒了。

    她后知后觉,原来这场宴,闻语飞之事本就是随口闲谈,河州侯才会不在意陈霁的态度。

    这宴,是设给她的。

    严守县距离历城不远,他们的一举一动,一直在这位河州侯的注视之下。

    旱魃鬼影,天象星陨。

    他都知道,而且了如指掌。

    陶杞上前一步,与陈霁站在一处,施礼道:“侯爷谬赞,贫道一切听陈指挥使的安排行事,不敢居功。”

    她将陈霁推出来,用心是险恶了些,可陈霁值得她这样对待。

    说完,颇为乖觉的俯身同陈霁施礼,退回他身后。

    河州侯似很有兴致,端着酒杯上前一步,问到陈霁:“哦?天象乃是陈指挥使的手笔吗?”

    陶杞站在他身后俯首,一副洗耳恭听的恭顺模样,亦没有要替陈霁回答的意思。

    陈霁未答亦未嗔,负手迎上河州侯,竟出乎陶杞的预料,算是默认了她所言。

    陶杞俯首,看着视线中陈霁的脚迈出视线,只留一片深灰色的衣摆,翻动间露出修长的腿腕。

    “此乃锦衣机要,河州侯要听吗?”

    陈霁的嗓音染上烈酒,沉年冷冽,似秋风呼啸,竹林尽萧条。

    锦衣机要,只来自圣上,只呈给圣上。

    他河州侯用圣旨迫陈霁来赴宴,陈霁便用圣上独阅的锦衣机要,打回去河州侯的试探。

    陶杞在一旁看着两人三言两语间如同打太极,每个字都藏着较量。

    她不吱声,实则心情不错,垂下来的乖顺眼皮下藏着愉悦,他二人皆是害死她之人,最好能打起来两败俱伤。

    河州侯又虚笑两声,捏着酒杯踱步到窗前,对着银月举杯酌饮。

    “陈指挥使说笑,本侯不敢僭越。”

    本以为他退了一步便到此为止,没想到沈桩转回身,扫一眼陶杞,道:“所以本侯,问的是道长,本侯该不该、回京赴宴?”

    现下的情况,陶杞正站在陈霁和沈桩之间,她站在陈霁身后,沈桩站在她身后发问。

    没想到绕了一圈,还是绕到她身上。

    陶杞些许无奈,眼皮轻敛,掩下飞速思索的光芒。

    而后转身,面向河州侯,面容诚恳。

    “圣旨皇恩,贫道无需多言,这本就不是是与否的选择。”

    她未直接回答河州侯的问题,而是将其中道理言明。河州侯在没有选择的问题上咄咄不放,或许还有隐情,最终要看他自己的心境抉择了。

    至于是何隐情,刚刚她已用小六壬掐指算过,她心中猜测的不对,所以无从得知是何原因让河州侯犹豫。

    “道长没懂我意思,我要你算一卦,看我去还是不去?”

    沈桩语气压迫。

    陶杞忽而笑了一下,迎上河州侯威严的视线,沉声问道:“若侯爷这句话传到圣上耳中,不知圣上,会如何解读。”

    沈桩话里话外都写着置圣旨皇意于不顾的意思,他又是手握一方兵权的将军侯爷,当真不惧怕这句话的后果吗?

    陶杞心中如是想着,看向沈桩的眼神中带着锐利。

    “玄凡!这里还轮不到你胡言!”

    没想到,未等来沈桩的压迫,而是身后的陈霁突然发威,扬声呵到的同时,扯住她的胳膊将她猛地拉到身后。

    力道之大,陶杞感觉胳膊要生生被撕扯下来。

    “圣旨已传到,沈侯若有疑问可上奏京中,锦衣卫是圣上的人。”

    还轮不到你沈桩任意去留。

    陈霁凌然留下最后一句话,手掌紧紧抓住陶杞手腕,将她牢牢按在身后,不许她妄动。

    而后拉着她走到窗前,看向楼下,扬声道:“牵马。”

    守在酒楼门口的锦衣使将马牵出来,停在门口。

    陈霁不等陶杞反应,掐住她的腰,脚尖蹬地,带着她跃出窗户。

    带起的薄纱荡出窗外,夜空下飘扬满天,朦胧了星光。

    陈霁又一脚蹬在翘起的屋檐上,减缓坠落的速度,最后带着陶杞稳稳落在马背上。

    坚实有力的手臂裹住细腰,轻轻便将陶杞整个人翻过来,落在怀里圈住。

    “驾!”

    身后的陈霁扬起缰绳,策马离开。

    空出来陶杞那匹马没人骑,由锦衣使牵着回去。

    官驿,马厩。

    “陈霁!你干嘛?”

    …发什么疯?

    陶杞怒目抬眸瞪着陈霁,用最后的理智把后半句话咽回去。

    她以为陈霁和河州侯不是一边的,没想到最后还是帮河州侯说话。

    “饿了吗?”

    陈霁不看她,将马拴好在马厩,温声的随意问到。

    陶杞脚后跟不着痕迹的跺了一下,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泄了力,他平时不是一副生冷看不起所有人的样子吗?

    怎么沈桩如此踩到脸上他无动于衷,反而怒斥她?

    正当她整理措辞,思索如何不着痕迹的骂一通陈霁时,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晚饭本应该是在河州侯的宴上吃的,可惜只喝了几杯酒,没吃上东西,又一番波折。

    她饿了,肚子发出抗议般叫得更响。

    肚子代她回答后,陈霁唇角勾起一抹细微的弧度,很快掩下,又问到。

    “想吃什么?”

    “升阳酒楼。”

    她闷声道,垂眸软叹,揉了揉被陈霁掐得肉疼的腰。

    她想念升阳酒楼的麻辣兔头、牡丹燕菜、苹婆果甜汤、乳酪酥山;最想念的是,牡丹酿。

    西北的酒初喝新鲜,久喝糙烈辣喉,后味寡淡,算不上精酿。

    牡丹酿馥郁扑鼻,喝前先用鼻尖轻嗅,满是牡丹浓香混着酒的醇厚,便能闻醉人去。

    浅酌一小口,酒香顺着舌尖散开,满口浓烈春意;最后一饮而尽,沿舌根、喉间入肚,像是花开满路,百花应和,留口中余韵渐渐清淡微凉,似春末的细雨。

    陈霁的视线落在陶杞的腰,和揉腰的手上,先前掐住那细细腰肢的手指动了动,在未注意时手不知为何抬起,又很快放下。

    “回京会路过司州。”

    他挪开视线,话说了一半,算是承诺。

    陶杞没心情再出去找吃的,在驿站简单要了两个菜就着馕饼当晚饭。

    只有她一个人,陈霁从马厩离开不知道去哪里了,不在。

    陶杞一个人越想越气,这是重逢以来陈霁第一次叫他全名,不对,是道号。

    他毫不掩饰的怒意和言辞犀利的训斥,让她些许委屈,明明他们现在明面上查案来说,她和陈霁是同一边,那河州侯沈桩才是他们的对立面。

    她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他为何会坚持站在河州侯那边?

    又狠狠咬了一口手中馕饼,将其当作陈霁的化身泄愤。

    接连狠咬了几口,馕饼干噎塞满嘴巴,她嚼嚼嚼咽不下去,鼓起两颊腮帮子。

    正准备喊小二拿酒来,抬头看到陈霁从外面回来,背光走过来,看不真切面容,隐约好像手里端了什么东西,迈着长腿步子很快走到跟前。

    陈霁将手中东西放在桌子上,朝她推过来。

    陶杞看清楚,这是一碗酥山。

    乳酪如山,上面放了许多葡萄干、杏仁片和蜜豆,还有新鲜多汁的蜜瓜和西瓜,很是好看。

    推到她跟前,她感觉周围燥热的空气褪去,随之是带着奶香味的冰凉之感,扫去心中烦躁和愤愤。

    “河州酥山很出名。”

    陈霁在她对面坐下,拿来空碗和竹筷,又拿起一块馕饼,准备吃晚饭。

    发觉陶杞鼓着腮帮子,看着酥山没有动作,他放下馕饼,温声提醒道:“尝尝和升阳楼的一样不一样。”

    陶杞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酥山,坤长脖子咽下去馕饼,空出嘴,舀起一勺带所有料的放入口中。

    先是奶香清凉,酥冰在口中慢慢化开;嚼一下,蜜瓜软糯和西瓜鲜脆丰富口感,紧接着两瓜的香甜溢满口腔;再嚼两下葡萄干黏牙酸甜,不会让甜过腻;咽下去之后,蜜豆和杏仁的醇香回味悠长。

    不愧是河州,挨着西域,传过来的酥山最是正宗美味,比升阳楼的还要好吃。

    陶杞发自胃腑的满足,心情愉悦,又挖了一勺放入嘴中。

    然后她发现陈霁手中馕没吃过,筷子干净没夹过菜,大概是一直在看着她。

    “谢谢陈大人。”

    她笑吟吟看着陈霁说,暂时忘了刚刚心中对其的愤愤不满。

    陈霁眸光闪烁,垂眼移开视线,慢斯条理开始吃饭。

    陶杞一个人抱着一大碗酥山吃到一半,酥山原本高高堆起的山尖变成凹下去的洼地,然后又有一把勺子插不住掉了下来。

    陶杞捡起来,后知后觉想到这是陈霁买的酥山,全被她一个人抱着快吃完了。

    她有些不舍的将酥山推到桌子中央,递给陈霁掉下来的那把勺子。

    “你也吃。”

    她说着,看看已经被她吃的只剩下半化的乳酪酥冰、其它杏仁瓜果都已被她吃干净的酥山,不好意思的干笑两声。

    “不用,我吃饱了。”

    陈霁放下碗筷,扫一眼酥冰,又道:“不够吃我再去买。”

    陶杞听闻,笑弯了眼角,将酥山重新拉回自己跟前,摇摇头满足道:“够吃够吃。”

    她一口接着一口将剩余的乳酪酥冰送进嘴巴,绵密沁着瓜果香的一大碗酥山很快吃完。

    然后发现陈霁吃完饭还没走,仍坐在桌子对面看着她吃,待她餍足的揉揉肚子,陈霁开口道:

    “我办过一个案子,钦天监监正于庆。”

    陶杞到西北后热到发胀的脑子,在酥山冰凉解暑后清晰明了,只听陈霁一句话的开头,已经对应上了记忆。

    她在锦衣卫时,有一案与钦天监监正于庆有关,当时她手上有其他案子,这案子是陈霁领办的。

    具体细节不得而知,最后结果是钦天监监正被杖刑而亡,曝尸宫道上。

    陈霁还在继续:“于庆上奏宫中,占星观北斗破军,有异象,或事关西北。我奉命调查他,发现他泄露西北堪舆图,宫里下旨处死。”

    陈霁顿住,看着陶杞,似在等待。

    陶杞对上陈霁的视线,明白这寥寥几句的简单描述中隐含深意,她用只两个人听到的声音问道:“他真的泄露过吗?”

    陈霁摇摇头,眸色轻淡:“这不重要。”

    陶杞嗤然一笑,不需再多的语言,聪慧如她,全想明白了。

    这一案中,圣上的态度很明显,全然相信河州侯。

    不管于庆是言之有据、还是虚从编排,圣上从未查证,也从未猜疑和调查过河州侯,而是直接寻出一项罪名,解决掉提出猜忌之人。

    陶杞脊背发冷。

    钦天监于庆,大褚王朝观星推算物候第一人,主持编撰《农时历》之人,新历发布以来,惠及大褚数万万耕种的百姓,各种庄稼增收富产。

    就是这样一个人,亦免不了落得这样的下场。

    若是她呢?

    陶杞心中自问。

    河州侯手握重兵,镇守边疆;圣上绝对不会容忍、有人动摇他与河州侯之间的信任,绝对不会容忍让他们君臣之间产生嫌隙。

    于庆尚且如此。

    她只是一个市井道士,怎会比于庆更有胜算?

    陶杞面容沉静如水,暗藏心中波涛翻滚。

    轻启唇,带着一丝凉意说:

    “谢陈指挥使提点。”

    眼中却毫无感激之意。

    陈霁所言,表明他深知这其中的偏袒和不公;他很清楚,但他仍然如圣上手中最忠实的暗箭,将于庆置于死地。

    甚至…

    陶杞停止猜想,直接问面前人。

    “于庆有没有泄露堪舆图?”

    屋外星光流转;

    屋内两相对望,静默无声。

    陶杞看着陈霁的眼睛,坚定不让步,沉声开口:

    “这、很重要。”

    对她很重要,不是关乎于庆案本身,而是关乎陈霁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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