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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二下午，戴晓娜的消息忽然弹出，约她下班后吃饭。伊林很快答应。随后戴晓娜发来地址，是黄浦区一家洋房餐厅包房，不算近。伊林明白，对方想要一个非常私密的空间，大概率是有不想为他人知晓的话要讲。

    约她吃饭，算是一种示好。戴晓娜提出的晋升总监，同时带领团队直接向徐嘉理汇报，定会遭到拒绝。她是走投无路，只好转身投奔李伊林么？

    伊林不再思考这位高级经理的行事动机。她对她早无信任。不论戴晓娜动机何为，李伊林只会将她当成对付徐嘉理集团的布局工具。

    一周时间，传播组组员已招募完毕。除戴晓娜之外，全员跟随她进入“漫翼”首发项目组。伊林静下心来，开始做团队分工与项目目标拆解。

    晚上7点，日历发出行程提醒。伊林按掉提示音，定了定神，收拾好随身包，下楼开车去往餐厅。

    *

    40分钟左右车程，伊林到达餐厅。服务生带她走入包房，戴晓娜已经坐在桌旁。

    “嗨。”她挂出职业性微笑。“不好意思，路上有些堵车。”

    “没事，我也刚到。”戴晓娜递过菜单，“我点了一些小食，你看看主菜。”

    “好。”伊林适当点了些，待服务生离开后，开启话题。

    “……找我有事？”

    “……嗯。”戴晓娜视线低垂。她并不看向李伊林。

    “或许你早有预料，麦克徐拒绝我直接向他汇报。他安排我汇报给王景星。”

    “……你接受了么？”

    “没有。”戴晓娜回得非常干脆。“其实我也明白他在做什么。”

    “嗯。这是他的风格。”伊林看向对方。她发现，戴晓娜非常平静。这倒有些奇怪。

    察觉伊林的目光，戴晓娜没有逃避。她以平和的语气开口说话。

    “……我知道这时候来找你，显得我非常势利。你就算接受我，也不会放心用我。大概率，我也只是你用来制衡徐嘉理的工具。”

    戴晓娜抬眼看向她。伊林察觉，她的目光平静，已没有此前带有的强烈攻击性。

    “……只要你愿意，我这里会有你的一席之地。之前我也告诉过你，对你的工作能力我很认可。”伊林回答得公事公办，滴水不露。她不会再与戴晓娜有超于工作之外的感情。

    服务生来上了前菜，稍稍打断对谈。室内忽然安静下来。伊林与戴晓娜均收回视线，等待闯入的陌生人离开。

    *

    “……上次与你聊完之后，我想了很多。”

    尽管桌上摆的是戴晓娜点的小食，她却并不动筷子。相反的，她主动为李伊林倒好热饮。

    “大概是……年后你来上班的第一天，徐嘉理对我提了新要求。他想让我在微博上发起一轮新攻击，目的是逼你辞职。”

    伊林接过热饮喝一口，再慢慢吃着食物。她的确有些饿。但更多的，她在借此逃避。

    李伊林并不是很想听这些。她看着清淡菜品，以进食掩饰情绪。

    “这个要求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很累。”

    伊林看向坐在对面的讲述者。戴晓娜的声音低沉，看起来有些沉郁。

    “你大概也不会相信，其实我并没有想到，此前我对你的攻击，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

    ……是吗？伊林在心中反问。Se de 007在微博上的表现，是恨不得置她于死地的凶狠。以她的聪明，怎么可能想象不到？

    “……我当初之所以用小号发表言论，也是因为王景星告诉我，在微博上曝光你的事，会让你收敛一些，让你不再一手遮天，退后一些，让团队其他成员能有更多个人成绩被人看见。”

    听到这里，伊林觉得有些好笑。她抬眼看向她，“……我平时没有给你们展示成绩的空间？”

    戴晓娜无奈笑。“你有。但大多数时候，你都已经完全想好一个项目应该怎么做。我们都只能执行而已。”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伊林收回视线，暗自回想。

    是了。这的确是她的做事风格。也正是这种风格让她很累，凡事都需她亲自构建，亲自落实。甚至连复盘报告的框架，都要她亲自来拟。

    “……但我真的没有想到，在这之后，你会因为这些东西被推上热搜，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害。……我的目的只是在行业里传播一下，给你个下马威就结束。”

    ……下马威。伊林越发觉得好笑。她继续吃着食物，不让对方察觉她的真实感受。

    “说实话，看到我的言论被发酵，被误读，被拱上热搜，先开始觉得有点爽，但这种爽感并没有持续多久。”

    “……你被挂上热搜后，更多人加入对你的攻击，污言秽语的，走向完全失控。说实话，这让我……开始心慌。虽然我很不喜欢你，但我也知道真实的你是什么样。那些人……那些评论，在不停的妖魔化你。而这些，是我起的头。”

    “那几天我不停的刷微博，甚至专门去看为你讲话的言论，好像这能让我好受一些。我甚至在安慰自己，你背后有何屿团队，他们肯定能帮你扳回一局。”

    “……但是我发现，好话都不管用。辱骂你的人越来越多，编造的谣言也越来越离谱……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做了很坏的事。所以我第一时间删除了发布的东西。但……那没有用。……已经太晚了。”

    *

    服务生推门进来上菜，戴晓娜停止讲述。房间又陷入寂然的安静。

    伊林静静看着她。戴晓娜低垂视线。她依然很平静，同时如释重负，像是卸掉了什么。

    伊林越发不掩饰，仔细观察着她。这么近的距离，戴晓娜不可能察觉不到另一个人的视线。但她毫不在意。

    她的状态，看不出来是在表演。

    *

    服务生退出之后，戴晓娜继续她的讲述。

    “我删除信息之后，跟着我一起发布信息的集团同事也跟着删掉。徐嘉理非常生气，他亲自发信息问我为什么要删除。我只好编了个谎告诉他，因为我害怕被人肉出来我是利希斯的员工，是你的直接下属。我害怕被人看出我的目的……是想利用舆论打走你，让自己取而代之。”

    伊林移开视线。戴晓娜终于承认她的所作所为。不可否认，这需要很大勇气。但这并不足以让李伊林对戴晓娜重建信任。

    她应该有所反应么？此时此刻，伊林的内心只有失望。她不想回应，也不想有任何表情反馈。她依旧沉默着，任对方继续讲述。

    “……徐嘉理接受了我的说辞。我决定趁热打铁，接着向他说，我的身份特殊，是你团队的成员，被扒出背刺领导对我，对徐嘉理都不太好，之后这样的舆论攻击战我就不参与了。”

    “……我真的没有想到，这反而成了他们控制我的另一道筹码。”

    戴晓娜的平静之中，第一次出现痛苦。她眉头紧皱，眼神低垂，看向不重要的角落。

    “……在那之后，我有好几天都不上任何社交媒体，变得非常厌恶自己。……我有一个群，主要用来议论你的一举一动，那个群有徐嘉理和王景星小号。这个群我屏蔽了，不看，也不讲话。我是用这种静默来表示，我要退出这些东西。”

    侍者来上酒。戴晓娜让对方为她满杯，但她并没有喝。

    伊林请侍者收起酒杯，示意自己要开车。如果戴晓娜想要喝醉，那么她必须保持清醒。

    *

    “其实我大概也明白，他们不可能同意我退出。”

    侍者离开后，戴晓娜猛灌一口酒。

    “他们不会接受一个工具的中途消失。”

    「工具」。这是她的自我描述。

    伊林再次看向戴晓娜，对方面无表情。

    “后来，王景星又来找我。他要我在微博上发起新一轮攻击，把你和何屿的关系定性成利益共同体的特权阶层。这一次目标不仅是你，还有你的后台何屿。我听着他又在讲他会有一系列账号布局，能再一次把你和何屿搞上热搜，让你们两个一起名誉扫地……说实话，我只觉得厌烦。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没有耐性继续听他说下去，直接拒绝。他忽然变了一副表情，用一种很亲切的口吻告诉我，现在已经有人猜测Se de 007是我。既然我不想再继续做这件事，为了保护我，这个账号请让给他们使用，他们会换绑手机号，让我彻底与此撇清关系。”

    “不可否认，我害怕了。我同意了王景星，换好密码，把账号给了他们，要求他们尽快换绑。王景星答应得很勤快，但迟迟没有行动。直到有一天，我在自己的群里看到有人转发一条微博，是Se de 007发布了有关你被内部调查的事。而这是我早就拒绝徐嘉理的事。”

    这是第一次，伊林看见戴晓娜无可奈何，深深叹气。她在工作中从未有过此种表现。它代表着沮丧无力，会被领导层理解为怨怼无能。

    “我终于明白，我是被故意利用的。徐嘉理利用我想要向上爬的欲望，王景星负责在我面前扩大对你的恶感，加速我对你的攻击。这两个始作俑者始终躲在我身后。”

    戴晓娜的声音变得低沉、落寞。她再为自己倒一杯酒，快速喝下去。

    “……尽管非常生气，我依然不愿承认自己错了。我依然认为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徐嘉理，王景星，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到这里，戴晓娜自嘲地笑了。

    “我费了些力气重新登陆Se de 007。他们改了密码，我必须用注册手机验证码登录进去。我只有一个目的，注销账号。”

    戴晓娜抬起视线，直视伊林。

    “虽然心里非常明白我对你做了什么事，但我一直用王景星灌输给我的东西自我安慰。你是一个踩着男人往上爬的、走惯捷径的投机者，你德不配位。徐嘉理这一帮不是好东西，李伊林更不是。我虽然是被人利用，但我没做错事。”

    伊林听着，内心却没有任何感受。仿佛在听别人的事。与此同时，她对戴晓娜的抗拒，也在缓慢消减。

    “……注销账号之后，我被从你的团队剥离出来，你对我的晋升提名也被他们压下。到这时候，我反而不奇怪他们的这些表现。毕竟我未经他们允许，中途退出。我没有完成他们给我的任务，他们自然要秋后算帐。”

    “……我知道我在这家公司不会有任何前景，也做好了年后就出去找工作的打算。愿赌服输，这没什么。我离开之后，也不用天天面对你。这对我来说也是好事。”

    戴晓娜抬起头来，轻叹一口气。她的表情变成某种直面现实的无谓。

    “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天真了。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惹的人不仅是你李伊林，更是站在你身后的大明星何屿。”

    “……年后复工，我整理新简历准备联系猎头时，被拉入一个小群，群里有人发了何屿工作室对一系列账号的诉讼通知。群里所有人都在讨论你们是否会真的起诉，还是只是做做样子，账号注销了你们锁定不了我们，就算真起诉你们也无法胜诉……我看了一下群成员，都是跟我一起在微博上攻击你的人。他们又在群里议论你，笃定何屿工作室只是在虚张声势，用比微博上刻薄百倍的话来定义你，诽谤你。他们非常享受再一次抱团侮辱你。”

    “……那时候，我的情绪非常复杂。一方面，我变得很看不起这些人，完全没有意识到退出之前，我就是他们。另一方面，我对你的恨意又加深了一层。你果然依附在名为何屿的大树上……就好像王景星告诉我的那些东西，终于有了最确凿的证据。”

    这是戴晓娜的自白。但到此时，她反而面露轻蔑嘲笑。

    “我依旧没有放弃自欺欺人。我依然觉得虽然我被你们联合做局，但好歹，我把你李伊林的真面目公之于众。我觉得自己像个侠客，不与你们这些肮脏的东西同流合污。我那时甚至做好决定，在何屿替你起诉我的时候，我会写下万字长文，再一次揭露你的所有行径。”

    这些话，戴晓娜说得越发轻蔑。她甚至对着自己摇头。

    “这种自欺欺人，一直存活到你主动找我聊。……被徐嘉理利用这件事，其实我一直知道。但我从未想过，我对你的所有恶感，是被权力的拥有者一步一步引导出来的。而我之所以完全无障碍的接受并甘作打手，是因为我向上爬的所有机会，始终攥在这个善于搞内斗的掌权者手里。”

    戴晓娜再次叹气。只是这一次，她更像是在叹息。

    “……我去找徐嘉理要求晋升，要求直接汇报给他，也只不过是按照你提出的条件去恶心他罢了。结局是什么，我早就知道。”

    她再一次拿起杯中酒，没有喝下去，只是看着酒的涟漪。

    “我一直没有来找你，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我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我也没有办法让你原谅。我的贪心和欲望也的确存在，我没有任何立场再来向你示好。我只是……花了很长时间下定决心，把这些话都告诉你。”

    “你对我讲，不知道我对你的恶意从何而来。我想，也许，你听了这些话，可以好受一些。”

    说完之后，戴晓娜放下酒杯。她看向李伊林，又移开视线，看望窗外夜色。

    她的自白结束了。

    *

    伊林沉默着，她在斟酌。

    有一个谜底，她尚未揭开。

    戴晓娜的弱点……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