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大暑,烈日炎炎,蝉鸣喧耳,入夜山里才稍微凉快些。
后山静思洞外,几名弟子闲来无事围在火堆旁斗蛐蛐。
一名深蓝色衣裙的丫鬟沿着小道走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两名弟子将她拦住,认出她是陆知夏的贴身侍女小玉,但她没有陆掌门给的令牌不能进洞探视。
陆知夏被关静思洞三日,上回她被关染上重病的事还记忆犹新,小玉好不容易说服管事的让她过来给陆知夏送吃的和衣物,谁知塞了银子看守也不肯帮她转交东西,还撵她离开。
小玉不甘心,徘徊在附近想办法。冥思苦想间,她瞧见道上来了一名执剑女弟子,身影熟悉,即刻走上去。
“江姑娘。”认出来人,小玉松了口气,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交给江宛若,托她带进去。
江宛若带着小玉塞来的东西,连同自己带来的东西一并往静思洞走去。她有陆掌门给的令牌,弟子们不敢阻拦,还亲自领她进洞。
静思洞里岔道洞室很多,若无熟人带领很容易迷路。二人一前一后沿着一条狭窄昏暗的小道走到头,来到一处洞室的铁门前。
门开后,江宛若独自带着东西进去探视,弟子在门外守着。
洞室里唯一的光源便是墙上一盏黯淡油灯。
江宛若适应洞室里的光线后,目光落在石床上。陆知夏背对着门的方向躺着,有人进来也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沉。
“知夏,我带好吃的来看你了。”江宛若朝石床走去。
石床上铺了草席,垫了软垫,角落里还有一床薄被,整体环境比上回陆知夏住的那间好些。
江宛若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拍了拍陆知夏的肩,“知夏醒醒。”
床上的人还是没有反应,江宛若大声道:“小祖宗,有好吃的,还不快起来。”
这次陆知夏终于动了动,但仍闭着眼睛,有气无力道:“我吃过了,你走吧。”
江宛若感到有些不对劲,即刻将陆知夏翻过来,借着昏黄光线发现她唇色苍白,神情憔悴,立时紧张起来,怀疑她又生病了。
“快来人啊。”江宛若朝外边大喊。
弟子闻声进来,发现陆知夏情况确实不对后即刻去寻医。
眼下陆知夏被罚思过,江宛若无权擅自带她离开,只能留在洞室内照看。
静思洞外,小玉并未离去,她想等江宛若出来问问陆知夏的情况,却看到领江宛若进洞的弟子急匆匆走出来,抱怨道:“她怎么又病了,真是倒霉。”
闻言,小玉不由紧张,还未开口询问,那人已走远。她不安地在原地来回踱步,但愿他说的那个人不是陆知夏。
*
一炷香的时辰后,铁门再度打开。
江宛若转头看去,来的人不是王大夫而是陆子辰。
“她怎么了?”陆子辰提着灯笼上前,看到昏迷不醒、神色异常的陆知夏也皱起眉头。
江宛若道:“她体温如常,但四肢无力、脉象虚弱,该不会得了什么大病吧?”
陆子辰仔细查看陆知夏的情况。她体温确无异常,也无中毒迹象,目前这个样子还是得尽快找大夫来瞧瞧。可眼下王大夫回家省亲,李暮下山办事最快也要后天才回来,大晚上的让他去哪给她找大夫?
正发愁,陆子辰留意到石床一角覆着一堆稻草,像是有人故意在掩藏什么。他走过去用剑撩开稻草,一股饭菜的馊味儿扑面而来。
陆子辰和江宛若当即明白过来,陆知夏一定是把最近送来的饭菜都倒了,想悄无声息绝食自尽。
“知夏太傻了……”江宛若眼眶微红。为了抗婚,陆知夏真敢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扶她起来。”陆子辰将水囊递给江宛若,“先给她喂点水试试。”
陆知夏虽然没有意识,但小嘴紧闭着,江宛若怎么也喂不进。
陆子辰失去耐心,上前夺过水囊,捏住陆知夏的鼻子,趁她张嘴呼吸之际猛地把水灌进她嘴里。
“咳咳咳。”陆知夏被水呛得咳嗽不止。
江宛若心疼道:“大师兄你慢点,知夏要被你呛死了。”
陆子辰无动于衷,不停给陆知夏灌水。狠心一时,总好过眼睁睁看她把自己折磨死。
经历一番“酷刑”,陆知夏呛咳不止,满脸水渍,睁开眼睛推开捏着自己鼻子的手,神色慌张地缩到江宛若身后。
“别怕,有我在。”江宛若回头安慰陆知夏,替她擦干脸上的水渍。
陆子辰冷喝道:“绝食自尽,亏你想得出!立刻把东西乖乖吃了。”
陆知夏恨恨瞪着陆子辰,“我的生死我自己决定,不要你管。”
清冷眸子被怒火点燃,陆子辰转头命人将小玉带进来,威胁道:“陆知夏,若不想你在乎的人为你而死就好好活着!否则,你咽气之时便是她的死期。”
“你……”陆知夏被人拿捏住,怒骂道:“陆子辰,你这个卑鄙小人,我恨你!”
陆子辰背在身后的手猛然收紧。
小玉听说陆知夏要寻死,痛心道:“小姐你怎么这么傻,若你去了小玉怎么办?夫人的亡灵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息的。”
陆知夏流泪道:“我的人生已经被爹毁过一次,不想被他毁第二次……”
“可你也不能寻死啊。”小玉哽咽道:“曾经日子艰难我们都挺过来了,这次你也不该轻易放弃。”
“小玉说得对。”江宛若轻抚着陆知夏的头,说道:“人死了就什么也没了,你千万不要因为一时想不开就轻生。”
“你们都不明白……”陆知夏低头,滚烫的泪水打湿手背,“这件事我决不让步!”
陆知夏一旦倔起来谁的话都听不进去。陆子辰抬手轻挥,弟子们即刻拖小玉离开。
临走前,陆子辰再次警告陆知夏。陆知夏无力阻止这一切,扑进江宛若怀里大哭。
洞室内转眼只剩江宛若,她轻声安慰道:“放心吧,大师兄不会伤害小玉的,只要你好好的,小玉也会没事。”
陆知夏哽咽道:“我的人生已无指望,你们为何不让我去死?”
他们各个都劝她想开点,却没人去劝那个逼她走上绝路的人仁慈些。
江宛若将带来的饭菜拿到近前,好言劝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先吃饭,等会儿我们一起想办法。”
陆知夏绝望道:“若有其他办法我也不会寻死。”
“未必。”江宛若沉思片刻,脑中灵光乍现,凑到陆知夏耳边将刚刚想到的妙计告诉她。
陆知夏止住眼泪,眉头渐渐舒展,“妙啊,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宛若你真聪明!”
江宛若道:“此计是否奏效不知,但定会影响你的声誉,行事之前你可要想清楚。”
“我连生死都已不在乎,还会在乎声誉?”陆知夏冷冷道:“这回我一定要成功,让爹卖女儿的计划泡汤。”
心头阴霾散开,陆知夏擦干眼泪拿起筷子。饭菜还热乎,诱人的肉香引得她胃口大开,张嘴狼吞虎咽吃了起来。江宛若的计策可行,但她得先积蓄力量,之后再仔细谋划一番。
*
深夜无月,星辰黯淡。
云景院牡丹盛放的小花园里清静无人。陆子辰支着一条腿坐在花丛后的大树下喝酒,棱角分明的侧脸笼在阴影下,透着几分忧郁。
两坛酒下肚还是冲不淡他心头烦闷,他又开启第三坛酒。
“子辰。”
花枝轻曳,一名美丽端庄的中年妇人提着灯笼绕过花丛走来。
陆子辰抬眸,清冷眸子一如今夜星辰般黯淡,失落苦闷的样子也没有半点人前的威风,还在一个劲地灌酒,衣襟湿透也浑不在意。
“烈酒伤身,心情不好也得少喝点。”姜氏看出他今夜格外烦闷,将灯笼随手一放,席地坐在他身边,“若有不开心的事不妨同娘说,娘不介意听你诉苦。这几日他不在山上,周围也没有人,有话咱们可以敞开说。”
陆子辰淡淡道:“无事,您回去歇息吧。”
姜氏知道他不愿倾吐心声,说道:“孩子,我知道做违背本心的事很难受,但你必须撑住。这些年你忍辱负重、表现优异,已完全取得他的信任,接下来只需静待时机反击即可,千万不要被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影响心绪。”
陆子辰俊眉微皱,略显不耐,“我行事自有分寸,绝对不会耽误大事。”
“娘不是这个意思……”姜氏叹了口气。她本想安慰他,话出口不知怎的又变成了督促。
母子二人沉默坐了一会儿,姜氏想起一事,说道:“他下山前又让陆乾送了几副大家闺秀的画像过来,即便你无心风月也得瞧上几眼,否则他会不高兴。”
陆子辰放下空酒坛站起来,“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您帮我敷衍一下即可。”
姜氏也起身,看着儿子孤单背影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担忧,“你也不小了,若碰到合适的姑娘可以试着相处,不要老是一个人,别人都开始在你背后说闲话了。而且,娘也衷心希望你能找到体己的伴侣,在这条冰冷血腥的路上不再孤单前行。”
“我不需要!”陆子辰抬步离开,冷冷道:“这条路危险重重,何必把无关之人卷进来。”
“可你们沈家也要延后啊……”
陆子辰绕过花丛走远,不知听没听到她的话,姜氏叹了口气跟上去。
母子二人沿着花|径往回走,一路无话。陆子辰望着路旁沾染露水的牡丹,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
“……我恨你。”
耳边又回荡起陆知夏咬牙切齿的声音,陆子辰停下脚步叹息。
姜氏见他一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模样,担忧道:“子辰,今晚你到底怎么了?”
陆子辰淡淡摇头,“最近事情太多,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姜氏道:“累了就早些回去歇息,别再借酒浇愁了,保重身子要紧。”
陆子辰点头,勉力挤出一丝微笑。
母子二人在小径尽头分开,各自回屋。
沐浴后,陆子辰坐在书案旁摩挲着一个牡丹纹饰紫檀木箱。以往每晚他都要打开看一眼才睡,今晚不知为何有些不敢打开。原来人亏心事做多了真的会害怕,但他在害怕什么呢?
终是没有勇气打开,他叹了口气,收好东西熄灯歇息。
*
两日后,陆掌门办事回山,一进门便听执法堂弟子禀报陆知夏企图绝食自尽一事,气得当场劈断一根柱子。
但陆知夏已是刘家准媳妇,惩罚归惩罚,不能有半点闪失。陆掌门强压下杀意,命人将陆知夏押回云岚院严加看管。
陆知夏被关静思洞这些日子又瘦了一圈,陆掌门担心日后亲家说他虐待新嫁娘,待她回到云岚院后命人送去许多补品,每顿让弟子看着她吃完。
自从有了新计策,陆知夏没再绝食,回云岚院后每日认真吃饭睡觉,令周围人皆松了口气。她也托这桩婚事的福日渐圆润。但眉间始终带着淡淡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