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说书先生说,我从十五岁就开始准备迎娶青阳的聘礼,其实还要更早一些,”裴衡拂了拂墨色的衣袖,“我开始着手准备的时候,她甚至还并不欢喜于我。”
*
许多年前。
那时昭王叔还在位,齐王宫里正是春欲放开尽了便有层层叠叠莲花,莲花谢了就可赏菊,菊也尽了又盛寒梅傲骨的好轮回。
我是太子的伴读、发小,也是他的兄弟。我的父母长年在外戍守,我自小便是在这齐王宫里长大,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我是裴国公府独子,太子也是昭王叔的第一个孩子。
于是那年齐青阳——也就是后来的无双公主出生,太子和我都眼巴巴地踮脚,一错不错守着大红绘缃色团花襁褓里眼睛都睁不开的小丫头。
昭王叔似乎看得好笑,就问我:“裴衡,寡人的女儿长得好不好看?”
我默然摇头,连一贯笑眯眯露着的小虎牙都收了回去紧绷着脸。
昭王叔却是拍了我一巴掌:“以后嫁不出去就是你媳妇儿。”
我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而后便是那些再寻常不过的日子,春花转了南山坡的风筝轻鸢,夏雷洒了碧水湖的泛舟清漪,秋天里流云掩了燕字,冬日皑皑地素裹成斗拱飞檐下闪闪的冰雪,红泥火炉上煮着青梅酒,清澈而微微带着碧色的酒液倒映出谁的脸颊。
直到丹丘神官下山巡游那年。青阳才刚刚及笄。
宴饮定在蕴仪殿,昭王是主,神官为客,太子和我作陪。
她们一群女孩儿都挨挨挤挤藏在那盏百鸟朝阳的碧纱橱后,目的是偷看这位年轻的神官。
我远远就看见青阳也在。
她今日穿了一件月白缀银色荷叶边的裙子,在王室的一群姑娘们中十分抢眼。
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碧纱橱本就不能挡住什么,她们在这儿也不过是昭王叔的默许。
——王叔有意把他的掌上明珠嫁到丹丘神族。
可是我就是不愿意让人看见她。
于是我弯弯嘴角露出虎牙,拍了拍身边那青衣神官的肩。
他向我露出个不解的眼神,我就朝碧纱橱的方向扬扬下巴。他跟着转过头去,朝那边扫了一眼,却是不动了。
不过彼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不然肯定会懊悔地想锤爆自己的脑袋。
——裴衡啊裴衡,你干嘛要开这个口。
——你不开口,那神官或许还不会看向青阳,也就不会对她一件生喜。
……甚至,一眼定情。
“那站在最前面月白荷叶衣裳的就是无双,我的青梅竹马,神官觉得如何?”但当时我只是戏谑地向他晃了晃酒盏。
那神官重新缓缓地笑了:“是吗。那裴世子是想听吾称赞,您与无双殿下真乃天作之合?”
这话听起来好像没什么。
但我就是莫名感受到了一种危机感。
后来幸好他还是在王叔假借要他教导青阳,实则询问婚配时推诿了这桩婚事,自称“若殿下有意,吾愿倾而授之。”
被拒婚了,我本想安慰下青阳,这丫头却依然挺直了腰背走出蕴仪殿。绾起的长发藏着素银的青鸾展翅簪子,流苏跟着脚步一晃一晃。
再后来那位神官倒是当真信守承诺在齐王宫的承华殿住下讲学——不只是给青阳,还有她那些玩伴——虽然多半只是教她们些祝祷的颂歌之类。
非要回忆,倒是有一回让她们一人绣个进奉神灵的祈福绣幅。
不过未及彻底完工,那神官便离开了齐京。
姑娘们的绣幅就都只好拿去做了旁的,也没人知道神官本来是有何打算。
青阳自小跟着太子和我长大,念书骑马倒是一等一的好,可这针线女红实在一窍不通。
那神官似乎也从王后处听说了此事,于是给女孩们发绣样的时候都没有准备青阳那份,后来还是她自己去求来的。
那神官为此还附赠了掺着丹丘鸟羽的绣线给她。
绣样一共两份,一幅是已完工的成品让青阳好拿来比对;另一副纸图则是他自己画的,角落里篆着小小印章,也是神官额上的花纹,妆缀在“即墨”两字旁边。
即墨,我那时候才知晓他的名讳。
即墨离开齐京那日王宫十室九空都跑去送他。
唯独青阳被王后拘在殿里绣花样,正好有了不去送神官出城的理由。
我去瞧了瞧她,打量了她的绣幅两眼,就不由得弯了眉眼笑:
“怪不得王后怕你针线太差嫁不出去,要你好好练习。能把所有鸟儿都绣成水鸭子似的也是不容易了,也就是这只谶鸟绣的灵巧些。”
我看着绣面上那只通体白羽、唯独眉心生着一簇嫣红绒毛的谶鸟略略沉了眼,却还是抿唇:“不若你用这绣幅改改,给我做个荷包香囊什么的吧,不然怕是这绣幅真的挂出来,绣幅上边的水鸭子都先无地自容了。”
后来我果然得了个绣有百只水鸭子的香囊,穿缀着湖蓝色络子,装着我用惯的荷叶香。
*
我知道青阳那时是欢喜着那神官即墨的。可这都不要紧,我娘在嫁给我爹之前也仰慕过当年的探花郎。
而后来的秦州之祸生在昭王末年。
天逢灾年,拜祭神灵也换不来一场甘霖,渐渐连通往丹丘群山的丹水河也枯竭了。
于是秦州侯借机勾结邻国郑国叛乱。
祸起时再过不久便是除夕,寻常人家这时候屋檐下早已挂起腊肉。齐王宫里只有太子爱吃这个,膳坊的宫人们早早就预备下了,可是太子依旧在秦州平叛稳定民心不得归来。
自从太子前往戍边,王后的身体便渐渐不好起来。
步夷殿里经久氤氲着药香,熬药时蒸腾的白汽在冬日里甚至焐开了院子里的花木。
王后整个人瘦削了一圈,眼眶凹陷进去,颧骨隆起,满眼憔悴。
燕窝人参日日流水样的进了步夷殿,医正们轮值守在殿外,青阳也日夜随侍在侧,可王后每日依旧折腾到三更才能睡下,且又噩梦连连时常惊醒。
太医说,王后怕是熬不到春日里了。
“你和太子一起挂的平安袋还在外头的桂树上呢,你哥哥不会出事的……”
王后原先不沾阳春、纤细均亭的十指如今瘦得皮包骨,镯子空荡荡地挂在腕上,青白的指甲紧紧攥进青阳的皮肉里去。
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有力量一遍遍告诉自己太子无恙。
可惜人总愿给自己一个假象,自欺欺人也好杞人忧天也罢,天却从不遂人。
消息传来那夜是我在步夷殿总领守卫,王后夜里惊醒过来,我赶到后青阳也匆匆赶来。
青阳似乎才睡下,眼眶还红着,头发也没有绾起只是散在肩上。她高高捧着一折长蜡烛,掀起重锦幕帘而后低头进来,烛火因风一跳,只照亮了她的尖尖下颏。
“是真的吗?明天就是除夕了,裴衡。”
她仰着头问我,仿佛细碎的星屑全都沉在她眼底深深的水中。
“文书上的印信的确是昭王叔手里秘卫的。”我只能这样说。
我看着她一步步走进步夷殿深处,沉静地将蜡烛搁在架上,坐在王后床边开口:“母后,王兄去了。”
凤烛在她们身后的博古架上闪着微弱昏黄的火光,烧融的蜡牵扯成凝固的泪痕。
光晕拢在青阳瘦削的背脊上,外面桂树的影子也在清泠泠的月光下打在茜草色的窗纱上,平安袋长长的络子轻飘飘地摇。
除夕前夜,齐太子身死。
正月十五,齐王后长辞。
太子马革裹尸,王后的棺椁也只是在步夷殿停灵七日。
那时人心都早就动荡得不行,就像是满满的一瓢水,经不起任何的移动摇晃。
幸而青阳执意为王后守灵守到第七日,刺杀她的刺客都去了她的殿里与她擦肩。
而我找到她的时候火光已经点亮了齐王宫的半片天穹。
昭王的正殿尽数被吞没在滔天的烈火中央。白日里葱茏的树影成了黑压压的扭曲一片,我满耳都是哭喊与号啕的尖叫。
青阳静静跪在王后的棺前,一身素色麻衣凝视着正殿的大火,让我倏然想起夜里的一枝白昙。
我很害怕自己保不住她,她也会像昙花一现般不见。
秦州之祸就是在那样一场滔天袭卷而来的火舌里开始的。
那场由一支穿心的绑有硝石的羽箭引发的大火最终吞噬了一位帝王与他王后的棺椁,焚毁了他们的半顷宫阁玉宇,烧尽了一整条临宫城的民巷,像是要补上往年延绵十里玲珑华灿、今年却因太子王后相继去世而取消的花灯节没能带来的绚烂。
而那场大火,同样从此成了许多人的梦魇。
之后我把青阳送进了齐京城北的义庄。
“殿下这身衣服……其实是为王后守孝用的吧,世子放心。”
我安排好的手下是个人口贩子,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对我点点头,然后回头朝“同伴”喊道:“好啦好啦,最后一个哭丧的小娘子也到了,可以出殡了。”
这是前不久驾鹤的杜大学士的出殡队伍,致仕后在家安度晚年寿终正寝,享年八十二岁,停灵四十九天。
大学士这一生别的成就不算太大,但是他是谋逆的秦州侯之师。
他出殡是不会受阻的。
多可笑。
大学士停灵七七之日,三十个哭丧女一路相随,而大齐素有贤名、每每在天灾人祸发生时都亲自施为的王后却只停灵了七天不满,便连棺椁都烧了个干净。
白色的纸钱翩飞,起灵的队伍远去,我在宫城前打马回望。
“我的人会把你混在出殡队伍中送你出齐京,但之后的路却只有你自己走了。”我捏着青阳纤细的肩骨。
青阳,请你原谅我势单力薄,只能将你送离齐京这个漩涡中央,却不能再送你至真正平安之地。
其实,这大齐现在又哪有我们真正安身立命之所?
“银两,水囊,还有些你喜欢的桂花糕,你都好好带着。
“其实我还是挺后悔的,没把你王兄揍一顿。他明知道昭王叔在你一出生就把你许配给我了,还劝你喜欢那个即墨就去追,那我早早就开始准备的聘礼不是成了废铜烂铁?
“要是你嫁给我了,我现在一定让你陪着我,死也要和我一起死在这齐京,便是被这大火焚了化了灰也洒在一处。“
青阳,下雪了,前路漫漫,你切记珍重。
若真有丹丘谶鸟漫天诸神,请你佑她平安无虞。
我像是每次出宫时一样向她挥手。
然后握紧了剑鞘,回身迎向了齐京里的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