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夜,他们相拥而眠。

    清浅的月光穿过薄薄的轻纱,直照在床边。黑夜浅薄,令思绪也变得缓沉,两个人卷着薄被,相比白日,此时像是游走在夜的旷野的旁观者。

    靳屿搂着她,理智地同她分析辞职的优劣势,他的声音将向子衿固定在床上,但心魂早已脱离残废的躯壳,在自由的夜的世界里游荡。

    向子衿听着,并未反驳,只是长久地沉默。沉默地思考,沉默地逐渐理智,沉默地知道或许应该听从靳屿的话。

    她现在工作稳定,变动性小,正好和靳屿相对不稳定的工作相对应,也为他们未来如果成立一个小家托底。

    道理,一切都是道理。

    可向子衿不想听,她无法忍受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被强调性别,被剥夺努力的成果,是漫长的看不见的潮湿。

    但她还是屈服了,她想,是她错了,她该继续坚持下去。

    她是个成年人,没资格任性。

    这日过后,向子衿理好情绪,戴好伪装的面具,重新投入到了工作中。靳屿的工作也很忙,时常在各种加班、应酬和加班中度过。

    他们两个人像是曾经相交的线,明明勾缠在一起,却逐渐向平行线的方式发展,平直地蔓延至没有任何交点。

    靳屿回来时,大多已经深夜,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躺倒在沙发上。

    客厅里是向子衿为他留的灯,灯色暖黄,在黑色中无声渲染出几分温情,靳屿盯着灯盏,轻轻笑了笑,起身洗去一身酒意,窝进了和向子衿的小床上。

    他侧身,低头亲了亲女人的面额,向子衿无意识地动了动,似察觉到靳屿回来,往他身侧凑了凑,蜷缩成一个小团,依偎在他身旁。

    靳屿则轻轻将她搂入怀中,一切自然又平静,如所有相爱的情侣般。

    梦乡像是短暂的逃避处,为对矢尽援绝的他们提供忘却的地方,但一觉醒来,又不得不重新面对复杂的工作。

    生活是逐渐增加的工作量,是数不清的加班的夜,是同事临时逃避的责任,是领导的pua和漠视,所有的所有形成环状的绳索,从脖颈绕过紧紧桎梏住向子衿的呼吸和行为。

    她像是提线木偶一般,游走在浩大的平京,却只觉自己像是一片飘落在地上的小纸片,每个人从上面踏过,留下深深的灰色的印记,却无人在意她。

    情绪的崩溃变得频繁,在向子衿最需要靳屿的时候,却往往只有她自己。

    她无从纾解,试图向靳屿求救,但回应她的是,打不通的电话,空荡荡的房间和敷衍的回复。纵使偶尔靳屿在家时,她试图向他抱怨些什么,又很快被打断,听到靳屿同样的抱怨,他不理解也无法宽慰她。

    靳屿说:“别闹了宝宝,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为什么只有你挺不过去。”

    向子衿安静了,她忽然有些明白,她不该试图向靳屿求救,她不应该依靠任何人。

    唯一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她想了很久,压抑过崩溃过也挣扎过。

    最终,在沉默的尾声,也在春节来临之前,向子衿向领导提出了辞职。

    她没有告知任何人,领导收到她的辞职信也感到惊讶,装模作样地问她真的想好了吗,毕竟现在找工作不容易。

    向子衿沉默着,身上的锐气早已被打磨平整,留下的碰壁的伤痕。

    她点头,说确认辞职。

    她揣着一封辞职信离开了平京,回到了许久没有回的家乡,一座中部北边的四线小城。

    回去那天,天空飘着小雪,是和在平京时截然不同的雪景。

    小城楼房低矮,弥漫着淡淡的土黄气,未到春节放假时分,街上的人们不多,三俩从眼前闪过。

    向子衿坐在出租车里,仰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她外出学习工作快有七年时光,这座她从小生长到大的城市变化却很小,依旧保持着旧时的记忆,一如往日的荒凉,风尘仆仆。

    很快,车停在了家门前。

    母亲看见她,有些惊讶,但很快招呼着她进门,又急忙打电话告诉丈夫,女儿回来了。

    父母围坐在跟前,忙前忙后地为她服务,向子衿起初有些沉默,但憋在心里的话太多,令她不争气地先流了眼泪。

    向子衿你怎么这样啊,不是说好好报喜不报忧,不让父母担心她吗?

    母亲见她这般,小心翼翼地和丈夫对视一眼,为她递去纸巾,问怎么了。

    话到嘴边变得吞吐,向子衿摩挲着纸巾,将其搓皱,好似长河从上碾过。犹豫很久,她主动道:“妈,我辞职了。”

    空气突然沉默,向子衿同父母对视,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欲言又止。

    半响,母亲道:“怎么…突然离职了,工作不是挺好的吗?”

    向母不止一次同亲戚朋友们炫耀自家女儿在平京的工作,大国企,稳定且体面,还交了同样优秀的男朋友,不需要向母向父操一点心。而现在他们最温顺的女儿,却展现出异乎寻常的叛逆,一声不吭地离职了。

    父母的质询在耳边攻击,指责她工作没用心,指责她内心太脆弱,指责还是他们把她养得太好,以至于一点苦都吃不了。

    向子衿试图为自己争辩,但她的争辩成了全新的罪证,好似她说什么都是错的,她就不应该离职,不应该放弃一份那么好的工作。逐渐地,她也变得暴烈起来,和父母争吵起来,同样用最冷漠的言语攻击他们。

    她说,我的未来我会自己负责,不需要你们管。

    父母则道:不用我们管,你还回这个家干什么!

    向子衿有些疲惫,觉得自己回到小城就是个错误的决定,即刻拉起放在墙边的行李箱。

    刚要离家时,正在上高中的弟弟推门而进,惊喜地看见她,喊了声姐,你回来了!

    陡然间,眼前的气氛千移昼转,向子衿眩晕着,被推到了沙发上重新坐下。

    刚才激烈的争吵杳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温馨一家人。

    一家人坐在一起,父亲特意去市场买了菜,烹饪了隆重的家常菜,摆满了整整一桌。

    母亲为她盛了一碗鸡汤,汤面浮着一层淡黄色的荤油,不似平京厨师喜欢将荤油撇掉的做法,卖相相当朴素,但味道很鲜,是从小吃到大的口味。

    借着瓷碗的遮掩,眼泪不自觉掉下,砸在油汤上,波纹荡漾,一路暖至心间。

    饭后,小家恢复往日的平静,像是遗忘冲突一般,话题兜兜转转移到了正在上高三的弟弟身上,盘问起他的成绩和未来打算。

    弟弟成绩不错,想要去南方上学,他同当年的向子衿一样,只想跑得远远的,远到和这个落后的小城毫无干系,不想再过照旧的小城生活。

    母亲从旁边听到,随口笑:“你们都想跑得远远的,那我和你爸怎么办?”

    她的话无心,弟弟也回复地随意,信誓旦旦地说等他赚了大钱,就将父母全接过来一起住。

    向子衿在旁边笑,不想击破少年最天真的梦,也不想清扫自己残余的幻想。

    人总得有点念头不是吗,只是现在她还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在家住了一整个月,期间靳屿发来消息,问她怎么不在公寓,向子衿则回复自己回小城了。靳屿没再多问,以为她请了年假回家小住。

    年后,向子衿蹲在卧室里收拾行李,母亲抱着洗干净的衣物走来。

    母亲欲言又止地看着女儿,最后道:“子衿,要是不想回平京了,就不回。”

    “留在我和你爸身边工作,安安稳稳的,也挺好的。”

    她说,外面的世界太大,爸爸妈妈帮不到你,但在小城,爸爸妈妈一直都在你身后,你住在家里,离爸爸妈妈也近一些。

    向子衿愣了愣,内心有些动摇。

    是啊,留在小城也没什么不好的,父母陪伴在身边,工作压力也不会如在平京似那般大,可以安安稳稳,躺平地度过一辈子。

    她看着母亲的眼睛,知道母亲劝她留在小城,有自己的小心思,是想让她留在身边,为他们养老,以便未来给弟弟减轻一些负担。

    但此刻,向子衿全然忽略了这些,陷入到了问题本身,试图寻找答案。

    她有些迷茫,更有些犹决。

    她想着,走出了家门,走到了广阔的街道上。

    街道上人不算多,黄土飞尘,颗粒微小,裹挟在空气中,粘附在楼房上,吹拂在手心中。向子衿一路沿着主干道,从熟悉的地方走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地方,小城太小,尽是靠脚步就能丈量土地,生活也局限在这一方土地中。

    冷空气卷进肺里,她闭上眼,双手垂在两侧,安静地闻着冬天的味道,半响,沉默着呼出她自己的梦。

    她问自己:要留下吗?

    向子衿不知道答案,她找了一处公园,对着小湖,沉默地坐下。

    正值初春,公园里绿意鲜少,满是荒凉之景。只有一对夫妻带着孩子在此散步,期间偶有甜蜜偶有争吵,话题多围绕油盐酱醋茶有关,又或者因为孩子过于顽劣,批评丈夫置之不理。

    他们身上投射着无数小城家庭的影子,平定安稳。

    向子衿甚至能幻想到,自己留在小城后的生活,被父母逼着早早结婚,生下一个孩子,延续着和母亲一样的路。

    她要选择这样的路吗。

    不,她不要。

    向子衿内心忽然有了答案,她站起身,快步走回了家。

    离开前,她将这几年工作攒下的钱多数转给了父母。最后,像只燕子,头也不回地飞回了平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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