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马上就到。”
打完这几个字,路边的交通灯一闪一闪的,从红色的小人跳成了绿色的小人。林孝埈一边走,一边抬头看了眼对面的路牌,从容地回着消息,“到机场路口了。”
忽地,视线模糊了一瞬,脖子上挂着的玉观音坠子亮了亮,闪着幽深的绿光。
林孝埈甩了甩有些发昏的头,再抬眼,只见黑黑的手机屏幕上倒映出一张满是伤痕的脸,是他,可却又不像他。
他迷茫地盯着这张脸,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刚触摸到屏幕,一圈一圈的涟漪在他的指尖漾开。
“哒、哒、哒”身后的信号灯催促着,绿色的小人又跳成红色的小人,人行道上,空余林孝埈一人呆呆地站着。
吱地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响起,一辆小车在他身边堪堪停下,车主气急败坏地探出头来,指着他,嘴里脏话不断。
林孝埈这才如梦初醒一般,他抬头向四周看了看,也实在是被吓得不轻,连忙弯腰道了个歉,然后飞速逃离了现场。
站定后,再拿出手机看过去,黑色的镜面上只倒映着一个戴着橙色毛线帽的他。他又伸手戳了戳屏幕,坚硬的触感仿佛在告诉他,刚才都是幻觉。
奇怪,林孝埈疑惑般地撇了下头,又不死心地用指关节敲了敲,“咚、咚”的声音回应着他的疑惑,坐实了他幻觉的猜想。
看来最近真是被舆论搞得精神衰弱了,林孝埈内心小小地鄙夷了一下被影响的自己,然后便把手机塞回口袋,不再去管,大步朝着不远处的咖啡厅走去。
来到约定的咖啡厅门口,林孝埈平复了一下呼吸,又对着玻璃门理了理仪容,才慢慢推门走了进去。
环视了一圈,也没见到刚刚那个在微信里催了他八百遍的人。林孝埈有些生气地撇了撇嘴角,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我到了,你在哪?”
一秒,两秒,……
很好,没回消息,林孝埈气得噼里啪啦打了一段话就发过去,然后索性关了手机,丢在桌子上就不再去看。
忽地,左肩被人从后面轻轻拍了下。幼稚,林孝埈撇嘴笑了下,却还是配合地朝左边转过脸去,果然,被一根修长的手指正正戳中脸颊。
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杯拿铁就被怼到了眼前。林孝埈接过拿铁,就看到任子威一张放大的笑脸。
压抑住上扬的嘴角,林孝埈故作生气地转回身子,轻哼一声,“我生气了。”
看着眼前突然生气的某人,任子威一时无措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撇了眼林孝埈,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放在桌上的手机,立马便明白了过来。
“天地良心,”任子威恭敬地奉上自己的手机,“都是跟你聊到没电了,我才没办法回你信息的。”
林孝埈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黑屏的手机,刚张嘴想说什么,任子威又立马接上话,“办法可以想我知道,但是充电宝,没带。这次只是特意来韩国接你,我就带了我自己过来。”
听着还算满意的回答,林孝埈也没再为难他,说了句“走吧”,就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任子威赶忙追上他,并排的时候,轻轻拽过他的手,揣进自己衣兜里。见林孝埈斜了他一眼,又赶忙解释到,“外面冷。”
林孝埈悄悄偏过头撇嘴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两人一路和谐地上了回中国的飞机。
02
飞机平稳地飞行着,舱内大部分人都已睡熟,林孝埈却猛地从梦中惊醒,脑内回响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声音,“帮我守护他”。
眩晕感袭来,林孝埈用力地压着太阳穴,将自己蜷缩在座位上,好一会儿,才慢慢缓和过来。
怎么回事?那个声音是自己的没错,梦里那个倒在血泊中的人也是自己没错,但这一切都没头没尾的,很真实,却又太过荒谬。
梦中的压抑折磨着他,林孝埈此刻太想太想找个人寻求一下安慰了,一转脸,就看到了睡得正香的某人。
呵,林孝埈瞬间冷静了下来。
看了一眼任子威戴的眼罩,林孝埈想都没想,直接用手指插进眼罩与眼睛间的空隙,重重地挑起,拉长,然后放手。
啪的一声,眼罩回弹到任子威脸上,伴随着痛苦的叫喊,任子威总算是醒了。
“怎么了?”
“让开,我要去洗手间。”说完,也不等任子威再说话,便挤开他朝着洗手间走去,留下登时再也无法安心休息的某人,开始思索着自己又是哪里做错了。
清凉的水哗啦啦地流着,林孝埈掬了一把,泼在自己的脸上。
忽地,卫生间的灯暗了暗,明灭不定的灯光中,林孝埈脖子上挂着的观音玉坠也配合着闪了闪。他抬起头,便看到镜中倒映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
林孝埈困惑般地摸了下湿湿的脸颊,是水。
沉默了良久,他才艰难地开口,看着对面那张一模一样的脸,迟疑地问到,“林…孝埈?”
“帮我守护他。”镜中人张了张嘴,气息虚弱地吐出这几个字。
蓦地,心口一阵剧痛,林孝埈心慌般地伸出手,想要擦擦镜中自己脸上的血,手指却穿过了镜面,摸了个空。
“砰,砰,砰…”敲门声恰时响起,伴随着任子威有些急切的呼喊,“孝埈!”
林孝埈这才猛然惊醒,回过神来后,再去看那面镜子,却是又重新倒映出自己那张满是水痕的脸。
压下心中的不解,林孝埈拉开了卫生间的门,一个人影便扑了进来。
任子威抓着他紧张地问到,“没事吧?怎么在里面待了这么久?”
林孝埈把头埋进任子威的肩窝,闷闷地摇了摇头,蹭干净脸上的水后,才道没事。
“没事就好。”任子威放心般地抚了下林孝埈的背脊,“我想好我哪里错了,我保证,我以后睡觉也一定牵好你的手。”
林孝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两年来,俩人虽然因为自己服兵役和办理转籍的事情时常分隔两地,但任子威硬是靠着在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里,通过不断地自我反思,生生把自己调教成了一个模范男友。
于是,林孝埈笑着点点头,伸手勾住了任子威的小拇指,“再接再厉。”说完,还奖励性地勾了勾。
“那好,这几天正好放假,我们也别出门了,把没一起睡的觉都补了。”任子威憧憬般地畅谈着,随即又轻声嘀咕到,“我说的是动词的那个睡觉,也不知道你这小文盲听懂没。”没忍住,任子威又加重力道搂紧了林孝埈,丝毫没注意到林孝埈瞬间冷掉的脸。
林孝埈黑着一张脸单手隔开任子威,然后勾住他的小拇指就是一折。
“啊!痛痛痛…”任子威快速认错,“我不乱说了。”
得到满意的反应,林孝埈才又靠回任子威的肩窝,“我们回家。”
03
说是家,其实就是首钢的宿舍。从成为队友以来,俩人就开始过着同居舍友的生活,一间小小的宿舍,在林孝埈的用心布置下,也成了一个温馨的小家。
“孝埈,孝埈,你先去洗个澡,把一身浊气都洗了,从今天开始,就是一个崭新的中国人了。”刚进门,任子威就开始嚷嚷了,行李都来不及放,推着林孝埈就往浴室里走。
走到浴室门口,任子威便放开他,自己率先走了进去,一边给他放水调试水温,一边嘱托着,“我现在就去给你打包最贵的北京烤鸭,等你洗完出来,我们就刚好开吃!”
林孝埈在门口站定,双手环胸靠在门边,享受般地看着任子威给他忙前忙后。
待到任子威走后,林孝埈才卸下一身的疲惫,跨坐进浴缸中,慢慢地躺下,开始享受这安谧的时光。
浴室里,水汽缭绕,林孝埈脖子上的观音玉坠在濛濛水雾中又亮了瞬。
忽而,氤氲的水雾中,魔咒般的声音丝丝入耳,回荡在林孝埈的脑海中,“帮我守护他。”
林孝埈倏地坐起,带起的巨大水声将他惊醒,低头,便见到泛起的涟漪中又倒映着那张满是血污的脸。
只默了一瞬,水中人便缓缓地朝他抬起手来,吓得林孝埈往后一退,急忙站起就往外走,却是脚下一滑,身体不受控制地重重朝后倒去……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林孝埈感觉自己好像穿过水中,到达了另一池水里。四面涌来的水倒灌进他的口鼻中,肺部的空气好似被慢慢地抽走了一般,意识也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最后一丝神志消散前,任子威那张巨大的笑脸忽然浮现在林孝埈眼前,“孝埈,我们会一起拿冠军。”
“我们要一起拿冠军!”似是响应着任子威的话,也好似是要争一个夙愿的完成,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林孝埈挣扎着猛地坐起,将自己从溺水的边缘拖了回来。
新鲜的空气瞬间袭来,他伏在浴缸边沿大口大口地攫取着,好似要一口吸个干净。
缓了好一会儿,林孝埈才有空慢慢抬眼观察一下四周。这一看,他瞬间怔住了,怎么又回到韩国的家中了?
林孝埈困惑地起身,有些迟疑,却又熟练地打开角柜,拿出里面叠好的浴袍,穿上,而后才开始静静打量起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
出了浴室,房间的陌生感是越来越浓重。
书桌上、衣柜里,甚至是整个房间,处处摆放着一些不是他可能会买的物品,可却又实实在在是按照他习惯的方式一一陈列着。
看了眼放置在枕边的手机,林孝埈躇踌着拿过,解锁。
快速地划了遍应用的页面,在中国常用的那几个软件不见了,林孝埈又颤抖着手点开了通讯录,那些熟悉的名字也不见了。
他有些颓然地跌坐在地上,想不明白现在这种情况是怎么一回事。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林孝埈颤着一双手点开了拨号界面,输入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拨了过去。
“嘟,嘟,嘟…”
电话响了一会儿后才被接起,“喂?”
听到对面传来的熟悉声音,林孝埈紧绷着的心这才放松下来,声音却不自觉带了点隐隐的哭腔,“任子威。”
“哪位?”
听到对面的反问,林孝埈整个人如坠冰窖,僵硬着一张身体,不知再如何去回对方的话。
手机从耳旁滑落,“砰”地一声摔在地上,亮起的屏幕中传来对面疑惑的询问,而等不到他的回应,对面便也挂断了电话。
林孝埈蜷缩着身体,将头埋进了臂弯中,不愿相信这两年的时光竟是虚妄一场。
忽然,手指摸到脖颈上一根细细的红线,林孝埈低头一看,翠绿的玉观音吊坠正在他胸前一晃一晃的。他连忙将玉坠翻转过来,果然见背面隐隐藏着一条小小的裂痕。
“不可能都是假的。”林孝埈欣喜地喃喃到,继而快速起身,绕到床的另一边,抬起床垫,果真见到底下铺陈着一本本整齐的日记本。
而后,他一一翻过日记本的扉页,看着上面标注着的日期,2020、2019、…2011。
翻到这里,林孝埈手指微微一顿,继而拿起这本日记,靠着床沿缓缓坐下,静静地翻看起来。
04
“哗、哗、哗”泛黄的纸张从林孝埈的指尖一一掠过,摩擦出来的声音在这静谧的空间里轻轻响起。
待翻到想看的那个日期时,林孝埈才顿住了动作,认真查看起来。
2011年5月6日,晴。
左脚又骨折了,妈妈带我来了意大利做手术,一点都不痛,只是看到妈妈偷偷哭了,我有一点点难受。
隔壁床住着一个从中国来的孩子,我刚被推进来,他就递给我一颗草莓,嘴里说了什么我没听懂,但是他妈妈笑着把一盘都递给了我,所以我猜,应该是很好的话。
他的英文好像不太好,跟我说一句话要翻五六遍字典,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我的英文也不好,可我不好意思问他要字典,只能看着他摇了摇头。
然后他就朝我张着嘴,指了指嗓子,原来,他以为我是个小哑巴。
接着,我就看见他被他妈妈揍了。
嘿,真是个有趣的人。
读完这篇日记,林孝埈的心渐渐落回实地,没变,还是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遇见了十四岁的任子威。
只是,那年的自己,好像没有这么怯懦。
任子威递给自己那颗草莓之后,当时就被他妈妈按着头打了一下,后来,林孝埈才知道,那盘草莓有点酸,任子威正被他妈妈逼着吃,见到有人进来了,就想赶紧把这盘草莓都散出去。
不过,林孝埈当时也只是客气地接下了这颗草莓,是在后来,任子威翻着字典跟他交流时,俩人才连比划带猜地熟络了起来。
之后,林孝埈就知道了,他跟自己一样,是练短道速滑的。
2011年5月29日,晴。
今天,是我的生日。
但是任子威明天就要走了,等不及到三天后给他过生日了。
他带我去了特雷维喷泉,丢了硬币到许愿池里,他说希望以后跟我在国际赛场上再相见。
我的愿望,我没告诉他。
回去的路上,他摘下脖子上挂着的玉观音送给了我,说是在西藏开过光的,不懂。
我只能将挂在书包上的兔子玩偶送给他了,以后再见到,我要把家里另一只兔子玩偶给他看看,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我。
任子威,不要忘了我。
林孝埈摸了摸现在还戴在脖子上的玉观音,想起了当时的那个愿望。
俩人当时也算是病房中的一对难兄难弟,一个瘸了左脚,一个瘸了右脚,苦中作乐的日子中,玩起两人三足来,基本是无人能敌,只是被医生看到了,总是免不了要挨一顿骂。
任子威是个缺根筋的小孩,仗着自己好的差不多了就满院子爬树,常常是林孝埈指哪,他就爬哪,还顺手摘下最高的花送给林孝埈。
不过,他有时也欠欠的,有个经常欺负人的小孩也想要他摘朵花,他随手就丢了个毛毛虫下来,恶心得别人转脸就向护士告了状,不可避免的,又是一顿骂,但他却推着林孝埈的轮椅在草地上狂奔,乐得咯咯直笑。
掏鸟蛋、挖蚯蚓…,任子威带着林孝埈在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将各种混账事都做了一遍,林孝埈觉得,自己度过了有始以来的最快乐时光。
然而,分别,总是要到来的。
生日那天,任子威带他去了许愿池,薄薄的硬币往后一抛,任子威对他许下了赛场上见的愿望。
国籍不同,注定会是对手,然而林孝埈却希望能够一辈子在一起。
回去的路上,林孝埈解下背包上的兔子玩偶递给任子威,“你也把你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我,免得以后见到了,你认不出我。”
任子威郑重地解下自己脖子上的玉观音,放在林孝埈手里,就像是在他手心里刻下一个不变的誓言,只要攥紧,等到再次重逢时,摊开的手掌心里,有着在时间长河里默默等待着兑现的真心。
可是后来,任子威还是忘了他。
林孝埈看向扉页写着2017的日记本,拿了过来。
05
2017年9月28日,多云。
今天,在场馆里见到中国队了,任子威蹬着双小橙靴,在冰上歘歘起飞,我想找他说话,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后来,我跟着他去了训练厅,熬了好久,才终于等到只剩我跟他两人。
我还没来得及过去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我,黄大宪就带着人过来找我了。
黄大宪说要我聪明点,给他护滑,我不答应,就跟他吵了起来。
推搡着,就看见一块紫色毛巾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罩在黄大宪头上。
然后,我就看见任子威过来了,一脸凶相。不知道黄大宪是杵他,还是害怕刚刚说的不光彩事迹暴露,总之,黄大宪走了。
我很高兴,想要和任子威打招呼,他却拿出手机,对着翻译器,一句一句开始跟我讲话。
我想告诉他,我会中文的,可是,任子威忘记我了,学了这么多年的中文,好像没机会说了。
2017年10月1日,晴。
我好像闯祸了。
我只是想找个机会跟任子威搭一下话的,接力那会我想顺其自然地靠过去,跟他简单说几句,但是踢刀,我真的是不小心的。
后来想去道歉,不过听到他挨训了,现在,他应该不想理我了吧。
武大靖选手还笑他象蹄子不得劲。原来,他现在外号叫大象。
哎,又没说上话。
“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合上日记本,林孝埈喃喃到。
2017年短道速滑世界杯布达佩斯站,任子威一开始,确实没认出他来。
那时,刚落地酒店,行李都还没来得及放好,林孝埈就迫不及待地流连于中国队的各个房间。
比赛的大家也都是到处窜门,一点都不刻意地,林孝埈便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将房间窜了个遍,才终于在走廊逮着了任子威。
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任子威朝他疏离地一笑,点头道了声借过,便绕过他走进了房间。
走廊上的人群来来往往,大家嬉笑打闹着,林孝埈却感觉四周安静极了,只有一声声的“借过”在他脑中回响。
“你给我等着。”林孝埈暗自咬咬牙,转身就回了房间。
后来,男接比赛时,他就“不小心”踢到任子威的冰刀了。
最后一个比赛日,任子威终于在楼梯拐角堵到了他,拿着个手机翻译器对着他就是咔咔一顿输出。
林孝埈没搭理他,故意对着翻译器说着一些前言不搭后语、字词混乱的韩语,然后,他就看着任子威对着手机屏幕上的翻译,陷入了沉默。
内心憋着笑,林孝埈故意比划着表示自己要走了,而后慢慢逃离任子威的包围圈。
一步,两步…
果然,还没等林孝埈多走几步,任子威就追上来摁住了他的肩膀,操着蹩脚的英文表示要和他赛一场。
“留个联系方式吧,我下个月去中国,应你的挑战。”
蓦地,他就看见任子威一张脸“唰”一下涨得绯红,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会说中文。”
“我没说我不会啊。”林孝埈笑着从任子威僵着的手中拿过他的手机,又拿出自己的手机,一阵操作后,便留下了彼此的联系方式。
看着通讯录中这个号码,林孝埈没有犹豫地点了下去。
铃声响起,林孝埈贴心地帮任子威按下接听,然后将手机交予任子威手中,而后,握着他的手,将手机贴于耳边。
听筒里,传来林孝埈清越的声音,“任子威选手,我们中国见。”
……
06
“砰、砰、砰”急切的敲门声响起,夹杂着林妈妈有些颤抖的呼喊,“孝埈啊!孝埈!”
林孝埈赶忙起身将房间整理好,平复了一番后才拉开了房门。
厚重的房门打开,林妈妈刚准备再次挥过去拍门的手一下子怔在空中,她讪讪地收回手,扯着一抹笑说道:“不要一个人在房间待太久。”
林孝埈有些奇怪母亲的态度,像是怕他出了什么事一样,但现下他也摸不清状况,只顺着母亲的话应了声好。
林妈妈见他如此乖顺,一颗心落回实地,复又抬手抚着他的肩膀,宽慰道:“明天妈妈跟你一起去医院见黄大宪,我们好好跟他道歉,争取求得他的谅解书。”
“去医院?跟黄大宪道歉?”
“不要担心,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的。”捏了捏他的肩膀,林妈妈又叮嘱道:“最近就不要去看那些新闻了,不管大家怎么说,妈妈相信你这么做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压下心中的不解,林孝埈顺从地答应着,又安慰了妈妈几句,把她劝走,才返回房间,打开手机准备搜索自己的名字。
一打开界面,甚至都不用去搜,红色加粗字体标记的头版头条便映入眼帘。
“重创队友致残,新科奥运冠军将获刑。” 林孝埈一边低声念着这段新闻标题,一边点了进去。
开头就是一段视频,很短,只有几秒钟,是仁川冬奥男接现场,毫无预兆地,林孝埈突然加速向正在高速滑行的黄大宪冲去,把他狠狠撞出赛道,当场就被担架抬了出去。
压下心中的不解,林孝埈调慢视频倍速,反复观看这短短的几秒钟,试图找出自己这种行为的合理解释。
忽地,他注意到自己开头的一瞬分明是往右边看了一眼的,而那个方向站着的,唯一能引起他注意的,只有任子威。
明白了起因,林孝埈再去看这几秒钟,很快便知道了答案。
很显然,是黄大宪先向任子威的方向滑去,视频中的自己才会冲过去提前撞开了黄大宪。
黄大宪向任子威滑去的原因不必去猜,能够逼得这个世界的自己做出这样的行为,那必然是不怀好意的。
“死性不改。”林孝埈暗自低声咒骂了一句,“我还真得好好会会你。”
林孝埈从进入韩国国家队后,受到的压力就不小。然而,这压力却并不是来自于比赛,而是队友的日常使坏。
明着来的恶意都算是轻的,小心躲过就行,真正需要防备的,是日常训练时来自队友的不小心撞击,还有鞋子里不时出现的刀片。
这种暗暗的恶意大多数又通常来自于那个总与自己较量的万年老二——黄大宪。
若说之前国际赛时总是去中国队那串门,是因为仅仅只是想跟任子威熟络,那在见识到任子威与队友之间的相处氛围后,林孝埈则产生了浓烈的精神归属感。
任子威可以像小太阳一样温暖,在队内气氛低迷时,充当一味开心调节剂的角色。也可以如他的外号一般稳重可靠,只要看到他在,躁动的情绪也可稳定下来。
而想要加入中国队的决心,更是在与任子威确定关系后达到了顶峰。
在确定要转籍中国后,林孝埈最后为母国挣的荣耀便是拿下平昌冬奥1500项目的金牌。
享受着鲜花和掌声时,林孝埈丝毫没注意到危险的悄然靠近。
彼时,他正与队友们为不日到来的接力做着训练准备,忽而,鞋底的冰刀松动,高速滑行下的他一下子便摔倒在冰面上,朝着旁边的防护垫撞了过去。
电光火石间,林孝埈看见黄大宪正坐在防护垫上看着他笑,鞋上的冰刀随着他一晃一晃的腿,闪着冷冽的光。
眼看着就要撞上去了,忽然,不知哪块冰面打滑,林孝埈硬生生偏离路线,撞向了一侧不远处的另一块防护垫上,这才所幸只伤到了胳膊。
任子威急冲冲赶到医院来看他时,他正摸着玉观音背面的裂痕暗自伤神。
道出事情原委后,林孝埈委屈地看着任子威,“裂了。”
“还好有这东西帮你挡了一劫,”任子威安慰着摸了摸林孝埈的头,随后又愤然到,“黄大仙这狗贼,整不死他了还。”
“不用,”林孝埈拉住任子威的手,“我正好借这事转籍。”
后来的事情发展的很顺利,林孝埈因伤退赛,而韩国短道队因在接力中失去林孝埈这个助力,最终痛失金牌。
而男子比赛中的其他项目,也因失去林孝埈这个争金保障,都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与金牌失之交臂。
随后在媒体采访中,林孝埈先是向公众道歉没能争夺金牌,而后又道出黄大宪的所作所为,一时之间,万民愤慨,联名请愿要求将这个国家的罪人驱逐出境。
最终,黄大宪在家人的运作下只得到一个退队的处罚,而林孝埈则借机表达失望申请转籍。
在转籍前,林孝埈还是决定最后再为这个国家做点事情,便申请了提前入伍。两年时间一过,林孝埈便在任子威生日这天加入了中国。
……
07
想着要早点理清楚这个世界的事情,林孝埈稍微整理了一下心情便去了医院。
问清楚了护士黄大宪的病房号,穿过医院众人对他重重质疑的眼光,林孝埈敲响了黄大宪病房的门,径直走了进去。
入目便是一张拉上了床帘的病床,里面的人似乎是在打电话,隔着一道厚重的帘子,并没有发现林孝埈走了进来。
“给我在别墅里好好招呼他,那边是我妈的产业,没人会知道的。”说完,黄大宪便挂断了电话,阴恻恻地笑了下。
“歘”一声,床帘被人拉开,林孝埈的脸便放大在眼前。
“你…”黄大宪看着他,面上笑容僵住,“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被…”
晃过神来,黄大宪赶紧止住了话。
什么意思?林孝埈轻微皱了皱眉,侧脸撇了下黄大宪还拿在手里的手机,听起来像是这个世界的自己发生了什么,或许这就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
林孝埈心下沉了沉,面上却是不显。
想到看到的那个男接现场视频,林孝埈揣摩着说到:“我在这里你很惊讶?事情到底如何你自己心里明白,不要以为我手上没有证据,你要是再像疯狗一样咬着我不放,我不介意大家一起死。”
黄大宪脸上的肌肉抽了抽,却还是阴翳地盯着林孝埈,“突然这么硬气起来了,就是不知道你想保护的那个人,知道你对他生了别样的心思,会不会感到恶心。”
这下,林孝埈更是确定了,他看着黄大宪忽而就笑了,“我跟他就不劳你费心了,你还是先想想到时候怎么去法庭上给自己做辩护吧。”
说完,林孝埈便走出了病房,他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联想到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看到的那张带血污的脸,或许,得快点将这个世界的林孝埈救出来了。
匆忙跑出医院,却突然听得后面一声呼喊。
“林孝埈!”
顿住脚步,林孝埈蓦地一回头,便见到一人从医院门口的石柱后走出,快步朝他跑了过来。
林孝埈呆呆地看着他走近,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手机,说着话,翻译给他听。
“我有黄大宪威胁你害我的证据。”
“我听得懂中文。”林孝埈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跟任子威有着一样的脸,却是完全不同的气质,面前的这个任子威更为肃重一些。
而任子威也是一愣,感觉眼前的这个人似乎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不过他现在来不及细想,只想赶紧把视频证据交给眼前这个可敬的对手。
“我那天在器材室休息来着,你们俩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不知道,只是突然听到我的名字了,所以我就留了个心眼。”任子威说完还稍微有些局促,“不是故意窥人隐私的,主要是怕你们针对我出什么坏招,你知道的,这次冬奥我们两个国家还挺针锋相对的。”
林孝埈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你。”
任子威一愣,这话听起来好像两个人很熟稔一样。
“我问了我们队里会朝鲜话的人,谢谢你。”任子威把视频递给他,“我是看新闻才知道黄大宪要告你,所以这次特意跟队里请了假过来,希望这个视频可以帮到你。”
视频不长,却是完整地录下了一些证据,是黄大宪要挟林孝埈,在内圈等待交接滑行时,要把任子威创出赛道,且务必要致伤,以减少中国队的竞争力。
但林孝埈没答应,即便黄大宪威胁要将他心里藏着的秘密宣扬于世,他也没答应。
大不了被世俗不容,大不了被任子威恶心,林孝埈也不愿伤害他,除开不能说的那个原因,同样作为运动员,林孝埈最知道受伤意味着什么。
“我看得很清楚,黄大宪当时是冲着我撞过来的,你只是把他撞开。”任子威说到这里,顿了顿,继续道:“我可以出庭给你作证。”
林孝埈望着他,春日的阳光从他背后投射过来,将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柔光,耀眼的阳光中,他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林孝埈只欣慰地听着,真是每个世界的任子威都有让人沉迷的魔力啊。
“谢谢你为他做这些。”林孝埈淡淡地笑着。
“他?”任子威只当是林孝埈中文还不太好,主谓不分,“不客气的,你没有选择与别人同流合污,我做这些是应该的。”
林孝埈笑着摇摇头,“不只是因为这个。”
见任子威疑惑地望着他,林孝埈叹了口气,从衣服里扯出了那枚观音吊坠,“第一次见面你就请我吃了一盘酸草莓。”
“李妙俊!”果然就跟在原世界的相认一样,任子威的眼神瞬间清明了起来,“不是酸草莓,是甜草莓。我看着你那么小小个就要受手术的痛,就想给你吃点甜甜的。”
好嘛,原来两个世界的初遇也是不一样的,那不认识的原因呢?
“你怎么叫林孝埈?我特意查了,翻译不是叫的李妙俊吗?”
这离谱的原因倒是一样。
当初俩人交流名字的时候,任子威这个半吊子韩语水平倒是自信得很,学个发音就对着翻译软件库库一顿念,给林孝埈译出个李妙俊的名。
而林孝埈却是谨慎地让他写下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将“任子威”这三个字写了很多年。
结果就是导致这么多年,任子威单方面地找了一个不存在的名字,而林孝埈却以为他已经将自己忘了。
“呵。”林孝埈失笑着摇摇头,“你倒是对自己的韩语口音自信得很,这么多年找不到一个人,你就不知道问问你的朝鲜族队友吗?”
“就这些年我们跟韩国队这关系…”任子威局促地摆着手,在俩人之间比比划划,“我没好意思说要找一个韩国人。”
林孝埈内心吐了口浊气,面上却还要保持着微笑,“算了,不跟你计较。我现在要去一个地方,你能帮我报警并把记者也带来吗?”
“可以的,去哪里?”
“月树银辉。”
08
知道这个地方,得益于刚进韩国国家队还没和黄大宪形成竞争时。
因他虚伪地想要展示自己的亲和,曾带了全队人去他妈妈名下的这套别墅聚会。
林孝埈赶到月树银辉时,黄大宪安排的打手已经离开了。
没费什么功夫,很快就找到了泡在满水的浴缸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这个世界的林孝埈。
林孝埈快步跑过去,将快要窒息的人从水里捞出。
果然,捧出这张脸,就看到了之前见过的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一模一样地爬满了他的整个面部。
“就是你叫我过来的吗?”林孝埈满眼心疼地看着对面的自己。
然而,对面的人早已昏迷不醒,能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好在,他胸前挂着的玉观音亮了亮,算是回答了林孝埈的问题。
林孝埈叹了口气,将那枚玉观音从他衣领处拿出,放在手中细细摩挲着,“你要保佑他,保佑他无病无痛、无灾无难,保佑他万事顺遂,保佑他,得偿所愿。”
说到最后,林孝埈脑中浮现出任子威把视频证据递给他时的郑重,又间杂着那个哀求着喊着“帮我守护他”的血脸。最后,两张脸不断地重叠重叠,交织在一起。
将玉观音放回他衣服内,林孝埈又用手压了压,贴近他的胸口,“你一定,得偿所愿。”
“嘀呜”的警笛声在屋外响起,纷杂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屋内。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林孝埈托起他的脸轻轻放在浴缸边缘,而后,又握起他的手,将拷贝好的视频证据放入,然后曲成拳状,握紧。
做完这一切,林孝埈才退出房间,找了个地方藏起来。
任子威带着警察冲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一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林孝埈,那一瞬间,任子威只觉得血气噌噌涌上颅顶,眼前一黑,险些站不住。
记者们也蜂拥而上,“咔嚓咔嚓”的闪光灯不断爆闪,刺目的白光将任子威唤醒,他迅速脱下身上的外套,大步向前,挡在林孝埈身前。
担架将林孝埈抬出去的时候,任子威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只在走出别墅时,他似有感应般地停下脚步,回望了二楼某处。
不需要言明,他知道,短短数个小时,那个好好站在他面前的林孝埈,不可能被折磨成这样。
现在担架上的这个,才是他所熟悉的林孝埈,而之前跟他相认的那个,或许,是某个世界来的天使吧。
……
林孝埈躲了会儿,听着外面渐渐没了声音,才悄悄出来,偷偷跟去了医院。
医院里,隔着透明的玻璃,林孝埈看着病床上的人,已经有了渐渐转醒的迹象。
旁边柜子上那台心电监护仪安静地工作着,林孝埈伸出手,在玻璃上描绘着那条起起伏伏的红线。
“没有我,你就被伪造成畏罪自杀了。”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林孝埈心头一梗,“你的任子威,你自己去守护。我有我的任子威要守护。”
床上的人眼皮微微颤动,悠悠转醒。隔着玻璃,一模一样的两张脸静静对望。
林孝埈只看到自己还放在玻璃上的手指已慢慢变得透明,大概是要回去了吧。
“再见。”林孝埈无声地做着嘴型,同这个世界的林孝埈好好道别。
渐渐地,玻璃外的人越来越透明,直至消失不见。
不久之后,病房门被推开,任子威走了进来,看着病床上的人温和地笑着,“你醒了。”
……
09
“孝埈!孝埈!…”
浴室的门被捶得“砰砰”作响,任子威在门外扯着嗓子大喊,音量越拔越高,脸上也因为焦急而渐渐涨红。
忽地,门“哗”一声从里面打开,林孝埈冲出来就紧紧地抱住任子威。
“怎么了这是?”任子威被冲得稍稍后退,稳住身形后便回抱住林孝埈,“叫你这么久也不应,怎么了?”
林孝埈不愿说话,只埋在任子威肩窝里摇了摇头。
感知着他情绪的变化,任子威便不再多问,只伸手顺了顺他的后脑勺,又安抚性地拍了拍。
等林孝埈发泄完全部的情绪,任子威才拎起打包好的北京烤鸭,在他眼前扬了扬,“你最爱的北京烤鸭。”
两人在餐桌旁坐下,屋外,是寂静的黑夜,屋内,暖黄的灯光倾泻而下,均匀地铺满每一个角落。
林孝埈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抚在胸口的玉观音上,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熟练给他卷着烤鸭肉的人,眼眶慢慢湿润。
任子威,我好幸运遇见你。
当然,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