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砰”的一声轻响,秋瑾凝如梦初醒。
出租车后排的空间不算特别宽敞。
当姜随微弓背脊,动作自然地钻入车门,挨着他坐下时,秋瑾凝只觉大脑“嗡”的一声,一股滚烫的热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烧灼殆尽。
他规规矩矩地坐在靠右窗的位置,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拘束地放在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裤子的布料。
姜随就坐在他的左手边。
不近,也不算远。
是那种只要他稍微放松一点,或者车辆颠簸一下,手臂就极有可能触碰到对方的距离。
这种认知让他浑身的肌肉又一次绷紧了。
秋瑾凝能清晰地闻到从身旁女孩身上传来的若有似无的香气。
不是浓郁的花香或甜腻的果香,而是一种非常干净沉稳的味道。像寺庙青灯古佛下的线香,混合着很浅一点带着凉意的甜。
这味道独特而令人安心,却也莫名地让他更加紧张。
脸颊的温度在持续升高,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耳廓在发烫。
秋瑾凝的视线不敢明目张胆地落在她身上,只能用眼角余光偷偷地、飞快地瞥过去。
他看到女孩线条流畅优美的下颌轮廓,以及一小截白皙细腻、在车窗透进来的明亮光线下泛着莹润光泽的脖颈。
她正微偏着头,坐姿透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随意与舒展,与他的僵硬拘谨形成鲜明对比。
一条手臂自然地搭在车窗边缘,另一只手则灵活地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点触,似乎在处理什么事情。
少女精致的侧脸在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朦胧,俏皮的发丝也染上了神圣的金光,每一帧都像是精心构图的画,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明艳,好看得生机勃勃。
秋瑾凝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失控,他只能竭力维持着身体的僵直,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驾驶座的靠背。
那张薄薄的音乐剧门票在他掌心被攥得发烫,边缘已经微微卷曲。他下意识抿紧嘴唇,本就嫣红的唇色被挤压得更加艳丽。
这、这就是……随随妹妹……
他未来的……妻子……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男孩的耳尖就腾地烧了起来。
那些从小到大,母亲念经一样反复在他耳边叨念的话语,此刻如同被按下了播放键,争先恐后地在脑海里炸开:
“小凝啊,这是姜家的随随妹妹,长得多可爱,像个小仙女。这可是你未来的媳妇儿,你可得对人家好一点!”
那是他五岁时,秋月茹第一次拿姜随周岁时的照片给他看,照片上的小奶娃粉雕玉琢,对着镜头笑出了月牙眼。
“儿子,你姜阿姨说了,等你们长大了,就给你们办婚事!我们两家订好了娃娃亲,你可不能反悔!”
这是他十岁时,两家聚餐,酒过三巡的秋月茹和姜云岫勾肩搭背,笑嘻嘻地逗他,羞得自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以后要好好对随随妹妹,女孩子是要宠的,知道吗?我们秋家的男人,可不能欺负老婆!”
这是他十五岁时,秋月茹看着他日益俊秀的脸庞,语重心长地叮嘱。
“你长大后要嫁……哦不,是娶她的!一定要把随随妹妹风风光光娶进门!”
母亲喝醉时偶尔的口误,总是让他面红耳赤。
……羞、羞死人了!
秋瑾凝在心底狠狠摇头,试图把这些令人脸红心跳的、不合时宜的心思甩出去。
可越是压制,那些画面和声音就越是鲜明地浮现在眼前,如同魔咒。
或许……或许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在他的内心最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里,也是这般怯怯地、默默地,带着一丝不敢宣之于口的微弱愿景,期盼着这一切的吧。
毕竟,从他有记忆开始,“姜随”这个名字,就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嵌入了他的生命。
车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落在姜随纤长的睫毛上,在她白皙的眼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雪团子似的小女孩。
那是父母第一次给他看姜随的照片时,印在他心底的模样。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旧时光特有的暖黄色调。
他记得,七岁那年家宴上,大人们在客厅高谈阔论,他因为不适应那种喧闹的氛围,偷偷躲在母亲的裙摆后面,透过缝隙,静静地观察着那个在角落里,旁若无人地用小银勺认真挖着面前一大块奶油蛋糕吃的姜随。
嘴小勺子大,她吃得脸蛋上沾满了奶油,像只贪吃的小花猫,可爱得让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再长大一些,约莫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在图书馆偶遇姜随,便借着高大书架的掩护,悄悄望向那个正坐在窗边安静看书的女孩。
彼时她已是豆蔻年华,褪去了婴儿肥,出落得亭亭玉立、灵气四溢。
阳光温柔、岁月静好,她已然初现美人风骨,让人不敢轻易惊扰。
还有更早一些,那些如同散落珍珠般零碎却珍贵的片段,深藏在他记忆的匣子里。
他记得自己不小心在石子路上摔倒,膝盖磕破了皮,疼得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姜随第一个跑过来,她的小手有些笨拙,却很轻柔地替他拍去膝盖上的灰尘和碎石,还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用漂亮糖纸包着的水果糖,奶声奶气地哄他不要哭。
记得他因为性格内向,不爱说话,被其他调皮的孩子孤立排挤时,只有她会默默地走到他身边,蹲下来陪他一起观察地上搬家的蚂蚁,一数就是一个下午,阳光将两人小小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更记得有一次,被几个大孩子抢走了心爱的玩具,他急得快哭了,却又不敢反抗。是她,明明比他还小只,却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上去,试图夺回玩具,结果反而被推倒在地。甚至为了维护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小女孩故意大声哭喊,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让他免于了被嘲笑的窘境。
秋瑾凝垂下眼眸,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门票上凸起的烫金字。
那些生命里细碎、温暖的片段,对年幼的她来说,或许只是再自然不过的举动,是她骨子里善良本性的不经意流露,过后便可能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但对他而言,却是在那些敏感、孤独、缺乏关爱与认同的童年时光里,支撑着他、温暖着他的,漫漫长夜中唯一可见的星辰。
他将这些记忆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反复回味。
他一直,一直都悄悄地、远远地关注着她。从别人口中,从母亲偶尔带回来的照片里,看着她从一个糯米团子似的又软又甜的小女孩,一点点抽条,褪去婴儿肥,五官渐渐长开,出落成现在这样明媚鲜活、光彩照人、让人只要看上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的耀眼少女。
她像是盛夏最热烈的阳光,而他,则是习惯了躲藏在阴影里的苔藓。
车窗外的景色如同流动的光带般飞速后退,就像那些被时光洪流席卷而去的年少岁月,一去不复返。
秋瑾凝悄无声息地用余光瞥向身旁的人,阳光为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他突然意识到,此刻这种肩并肩的亲近,竟然是他们长大成人之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
在此之前,他们之间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他无法逾越的自卑与胆怯。
她好像,真的完全不记得他了。
一丝微不可查的酸涩失落感,如同细小的针尖,轻轻刺痛了他的心脏。
车厢内一时间陷入了某种微妙的沉默。只有车窗外城市的喧嚣和引擎的轻微轰鸣声断断续续传来,填补着这片寂静。
姜随处理完手机上的信息,终于注意到身边这位从上车开始就一直保持着“石化”状态、几乎与座椅融为一体的漂亮男孩。
他坐得笔直,双手紧握,视线牢牢固定在前方,整个人就是“松弛”的反义词。
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很紧张?”
清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吓得秋瑾凝浑身一颤,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
他猛地转过头,对上姜随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亮,瞳仁是漂亮的琥珀色,像盛着星光。
看得他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迅速红温。
“没、没有……”他结结巴巴地否认,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视线慌乱地移开,落在自己不停揪扯着裤面的手指上。
姜随看着他瞬间红透的耳朵尖,觉得更有趣了。
这孩子,也太纯情了吧?
明明长着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性格却软得像块刚出炉的棉花糖。
和那本小说里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眼神麻木却依旧带着破碎美感的形象完全不同。
姜随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唇角也不自觉地染上了一抹真实的笑意。
真好,这才是他现在应该有的样子。干净、柔软、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和温柔,像一张尚未被污染的白纸。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再有机会染指这份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