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

    今夜宫中设宴是为庆贺惠宁公主平疫之功,是以整个宴席喜气洋洋。

    就连皇帝也趁着酒兴多饮了几杯,饶有兴致地欣赏下方歌舞,顺道时不时大肆赞扬他左侧的年轻女子,今日庆功宴的宴主惠宁公主。

    只是宫宴已经过去大半,赵瑛早就没精力应付这些事。

    面对皇帝的夸赞她也只是淡淡地应了几句,然后百无聊赖地倚着朱漆三足凭几,以掌托腮,垂眸凝视着手中玉盏繁复华丽的纹路。

    傅庸眼尖,发现公主闷闷不乐。

    他满面春风地起身敬酒,欲博惠宁公主一笑:“公主殿下临危不惧,智勇无双,平疫有功,实乃我大虞之福。”

    岂料,赵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压根不知道底下有人恭维她,更不可能回应。

    傅庸强装镇定端着酒杯转了一圈。身旁人害怕得罪公主,不愿给他递台阶,只顾埋头吃席。

    见状,傅庸讪笑两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喉间美酒索然无味,他悻悻坐下,暗自腹诽公主真是活脱脱的冷美人。

    经此一事,皇帝终于注意到赵瑛兴致不高,当即挥退殿内歌舞,见她魂不守舍,微微皱眉:“惠宁,谁惹你不高兴了吗?”

    突然被皇帝点到名字,赵瑛指节一僵,恍惚的眼神骤然一清。

    意识到皇帝在问她问题,她反复斟酌着措辞。很快,她便扬起一抹笑:“儿臣一路从雲州赶回京都,又耗费半月处理琐事,实在疲乏。区区小事,父皇不必忧心。”

    皇帝陡然将酒盏往案上重重一磕,残酒四溅,惠宁公主脸上的笑也随之凝固。

    “刑部一群蠢货!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非要等你回京处理。”

    刑部众人不敢怒也不敢言,纷纷低头僵立如塑,生怕下一个点到自己名字。唯有刚升迁的刑部侍郎陆诚不受影响,依旧埋头吃席。

    见此情景皇帝十分不悦,面上像是挂了层厚厚的霜。赵瑛知道再不替刑部诸臣解释,他们又得遭殃。

    于是她不紧不慢地笑着起身,盈盈一拜,语气柔和:“父皇当年南征北伐,开创大虞今日之盛世,彼时皇叔随您行军,是有功之臣。此案涉及皇叔之女,刑部自然不好拿主意,由女儿回京处置再合适不过。”

    赵瑛刻意加重了有功之臣这四个字,皇帝闻言胸中怒火稍稍平息,面色也缓和了不少。

    坐在皇帝右侧的太后不想把话题扯到琼华身上,趁着这个间隙多说几句岔开话头,又笑着挥手让赵瑛快快坐下,莫要站着受累。

    太后出面和稀泥,刑部诸臣如释重负,舒了口气,心里对惠宁公主千恩万谢。

    本是一派其乐融融之景,偏偏有不合时宜的声音冒了出来。

    “皇姐,抢别人的功很有意思吗?!”

    赵瑛寻声望去,是她弟弟赵琰,正咬牙切齿地盯着她,似乎要把她盯出个洞来。

    赵琰哪次不是这样看着她?赵瑛选择不搭理。

    反倒是皇帝眉头紧蹙,替赵瑛开口:“赵琰,你又在胡说些什么?”

    赵琰心中气恼,父皇总是这样,不听半句解释就开始指责他,偏心赵瑛。今日他定要在父皇面前分出个是非黑白。

    “御史台侍御史吴遥历经千辛万苦找到治疫药方,皇姐却堂而皇之地冒领他人功劳,安大人就是这般教导皇姐的吗?!”

    赵瑛今日本不欲与他相争,一听他折辱安太傅之名,实在是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赵琰,你平日辱我名声也就罢了,今日还妄想拉安太傅下水,你便是这般尊师重道的?!”

    赵琰从未见过她这幅模样,还愣了一下:“我……我不过是将皇姐私下做的脏事捅出来,这也算辱你名声?!皇姐欺压吴遥三年有余,若不是安太傅这般教导,便是皇姐高高在上,心肠歹毒,不把别人当人看。”

    他说最后几句话时尾音拖长,面带挑衅,得意洋洋地质问对面的赵瑛。

    反观赵瑛,被他气得捂胸口。

    这混小子居然敢把安太傅牵扯进来,逼着她承认自己心思恶毒。

    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本宫身为大虞摄政公主,高高在上又如何?”

    赵琰反唇相讥,说出来的字字句句都淬了毒,丝毫不在意赵瑛的脸面:“你这摄政公主之位还不是靠抢吴遥的计策得来的!!你当真以为自己聪慧过人吗?”

    十几岁连篇策论都读不清楚的人,没人骂她蠢,只是因为她身份高贵。

    赵瑛怎么可能一夜之间算无遗策?!

    太后看他这般口无遮拦,还把赵瑛气得不轻,也心生不悦,眉心下沉,冷声斥责赵琰,想继续和稀泥:“琰儿,是你皇姐千辛万苦找到治疫药方,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还不坐下!”

    赵琰哪肯息事宁人?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有损赵瑛颜面,可他有理,他就是不改、不退:“皇祖母,药方怎么可能是皇姐找到的?定是吴遥!这不公平!不公平!!!”

    太后望向赵瑛,希望赵瑛想个法子让赵琰闭嘴。

    没曾想赵瑛知道赵琰今日是为吴遥讨公道,早已默默坐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捂着胸口替自己顺气,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太后又望向皇帝,此刻他头疾犯了,这又只是姐弟间的小打小闹,他更不会管。

    至于太后,太后管不了。

    没人能管,赵琰便得寸进尺。在太后身旁喋喋不休,妄想给赵瑛定罪:“孙儿只是想求个公平,我有何错?吴遥本可凭此升迁,为何要让?我……”

    突然,殿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打断赵琰的长篇大论。

    今日庆功宴的另一个宴主吴遥,进宫了。

    “陛下,御史台侍御史吴遥求见。”

    不巧皇帝因赵琰刚才之言,对吴遥心生不满,狠狠砸了个金杯下去:“滚回去!”

    金杯骨碌碌滚了好几圈,在场众人担心吴遥进宫想讨个说法,吓得不敢动弹,唯恐引火上身,招惹杀身之祸。

    只有陆诚陆大人不受影响,继续埋头吃席。

    坐在他旁边的人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引人注目,实在是苦不堪言。

    满宫寂静,赵瑛率先出声,打破此刻的平静:“父皇,儿臣以为吴大人此时求见,定是向父皇呈报雲州之喜,不如让她进殿?”

    皇帝不应,福公公不动。赵瑛也不剩多少耐心,直接越过皇帝下令:“福公公,召吴大人进殿。”

    福公公小心翼翼地瞧了眼陛下脸色,见他不欲阻拦惠宁公主此举,这才低声应是,出大殿传召吴遥。

    吴遥跟在福公公身后入殿,行至赵瑛案前,这才止步。

    “御史台吴遥,拜见陛下,拜见太后娘娘,拜见殿下。”

    太后让吴遥起身,皇帝只得不情不愿地回:“起来吧。”

    “臣叩谢陛下,叩谢太后娘娘。”

    吴遥又行跪拜大礼:“幸有陛下深厚福泽,佑我大虞,臣已将雲州灾疫后续事宜处置妥当,一应奏折均已呈上,请陛下过目。”

    赵瑛:“吴大人差事办得不错……”

    皇帝打断赵瑛的话,指着吴遥频频点头:“吴卿协助公主处理不少疑难问题,替朕解决这么大一个麻烦,朕心甚悦,朕要好好地嘉赏吴卿。”

    吴遥再拜:“臣身为大虞子民,能为陛下分忧已是万幸。”

    一番话下来,皇帝的面色又有所缓和。

    “吴卿辛苦。起身吧。”

    吴遥起身后,太后身侧的赵琰早已按耐不住自己的激动之心,拍着胸口向她保证:“吴大人,众目睽睽之下,不会有人厚着脸皮抢你功劳。你只管畅所欲言,述你多年委……”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赵琰好似听不懂,依旧不肯放过赵瑛。太后立即出言制止他此举:“琰儿!此事容后再议。”

    吴遥心下了然:“回禀陛下,太后娘娘,殿下,臣并无冤屈。”

    “听赵琰的意思,吴大人对本宫成见颇深,怎会没有委屈?”赵瑛摔了手边银箸,撑着案边缓了口气,“本宫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你大可畅所欲言。”

    “下官身负公主大恩,不曾有怨。”

    见吴遥答得爽快,赵瑛继续发难:“赵琰指责本宫高高在上,不把你当人看,屡次抢功,你又如何看待此事?”

    吴遥想也没想,把腰弯得更低:“您贵为虞国摄政公主,本就高高在上。至于抢功之事,乃臣自愿献策,不算抢功。”

    得了答案,赵瑛抬头盯向赵琰:“赵琰,你可听明白了!”

    赵琰不想理会她,反倒是愤愤看向吴遥,怒其不争:“强词夺理!你用救命之恩胁迫她献计,如今又口口声声说与她无半分瓜葛,谁信?!你敢说治疫药方是你找到的?”

    赵瑛心里憋了口气:“我——”

    高坐上位的皇帝终于看不下今日这出姐弟相争的戏,打断他二人的争吵,然后指着赵琰:“赵琰,朕何时允你随意指责你的皇姐?”

    赵琰心凉了半截,他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父皇还觉得是他污蔑赵瑛。

    他越想越气,抄起手边的酒壶朝赵瑛的方向砸去,愤然离席。

    饶是吴遥反应迅速,站在赵瑛前面替她挡住,赵瑛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下意识叫了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

    所有人都等着赵瑛发怒。

    谁知赵瑛看清地上残酒,非但没有丝毫愠色,反而替赵琰解释:“父皇,琰儿还小,年轻气盛,父皇不要恼他今日所为。”

    皇帝被赵琰拂了面子,心中气极,赵瑛还在一旁火上浇油。

    什么年轻气盛?分明是任性妄为。

    可他膝下只有一双儿女,又不愿见赵瑛势大,只能容忍赵琰胡作非为至今:“他!他只比你小了三岁,若有你半分懂事,朕何至于…朕有些头疼,你自己处置此事。”

    赵瑛微微屈膝,与群臣一齐恭送皇帝离开:“是,儿臣恭送父皇。”

    .

    皇帝离席,众人都以为这事到此为止,齐齐松了口气。

    不曾想公主亲自斟了杯酒,递至吴遥唇边。

    冰凉的玉盏毫无征兆地触碰吴遥的唇,吴遥后退一步,那玉盏就跟着她前进一步,酒中苦涩的橘子香扑鼻而来。

    “雲州之行,吴大人当居首功。这杯庆功酒,本宫敬你。”

    吴遥愣在原地,赵瑛便盯着她这张脸。这张脸眉目疏淡,生得不算惊艳,却总是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两人谁都没动,僵持不下。

    又过了半晌,吴遥见赵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准备接过酒盏。

    赵瑛却先她一步收回,眉梢一扬,轻晃玉盏:“吴大人,饮酒伤身。这杯庆功酒,你怕是喝不得。”

    吴遥不知公主又要闹哪一出,无奈行礼:“公主所言甚是。”

    赵瑛满意地将酒盏放下,余光瞥见陆诚吃光了眼前的菜,准备起身。她敛了笑意,冷冷扫过他一眼:“陆大人难道想为吴大人仗义执言,斥责本宫恶行?”

    公主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的抢功之实,陆诚也准备为吴遥仗义执言,方显他与吴大人情谊深厚。

    可陆诚此人惯会察言观色,他观公主神情不悦,立马朝赵瑛的方向行了个大礼:“下官没有,下官只是想找公主讨杯酒喝。”

    “吴遥都没有,你凭什么喝?”

    陆诚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殿下所言甚是,下官知错。”

    说完,他又麻溜地坐了回去。

    “惠宁,你当真抢了吴遥的功?”

    太后本想让赵瑛解决此事,挽回她自己的颜面,可她居然胡闹!

    太后迫不得已让赵瑛给个解释,赵瑛却沉默不语,再次默认自己的抢功之实。

    “琰儿爱胡闹,哀家看你这个长姐也越来越放肆!仗势凌人!与你母妃一个德行。”

    赵瑛袖中十指暗绞:“惠宁知错,今日便当是吴大人的庆功宴,敬请诸位尽兴。本宫身体不适,改日再向吴大人谢罪。”

    这里还乱成一锅粥,赵瑛却要走?她这一走京中流言必定甚嚣尘上。

    太后为了她的名声,必须拦下她:“惠宁!你放肆!这便是你给哀家、给诸臣的解释?”

    她对着赵琰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丝毫不落下风。而这种只需她随便说两句就能推脱掉的罪名,她却轻飘飘地承认了?!

    现在还是她的庆功宴,她连自己的颜面都不顾了?

    “皇祖母见谅,本宫没打算给任何一个人解释。”

    说完赵瑛便朝着赵琰离开的方向奔去,腰上双佩随她步伐晃动,青白玉坠相撞,声如珠落玉盘。

    吴遥和陆诚见势不妙,忙寻了个借口出去。

    太后知道这对姐弟凑一堆,不是吵架就是胡闹,连连摆手,让他们快过去帮忙劝着。

    自己则在一旁扶额冷静,想想该怎么收拾今天这个烂摊子。

    好好的庆功宴,让三头倔驴给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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