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齐相上奏雲州洪水泛滥,进言请陛下派遣朝中官员前往雲州赈灾。
“何人愿往雲州赈灾?”
皇帝头疾正犯,心情躁郁,本想随意敷衍过去,不曾想一旁的赵瑛起身进言:“父皇,儿臣以为自己历练不够,不足以坐在父皇身侧。请父皇给儿臣一个机会,将雲州赈灾之事交由儿臣处理。”
说完,她便递上早就准备好的奏折。
齐相就站在她下首,颇为满意地点头。
这便是惠宁公主,哪怕声名狼藉,也比兖王好上千百倍。
相较于齐相的满意,朝臣们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公主殿下不能去雲州!
不能去啊!
她走了,谁来替他们求情?
届时帝王一怒,说把谁下狱就下狱,说摘谁的脑袋就摘谁的脑袋,想灭谁全家就灭谁全家,谁能劝住他?
除了惠宁公主没人劝得住皇帝,连太后都不行。
他们恨不得把自己的父亲、兄弟、儿子全都举荐上去代替公主派遣出京。
好几个人跃跃欲试,脑袋四处乱转,拿着笏板的手也快按耐不住了。
只等皇帝一发话,便冲出去陈情。
好在陛下疼爱惠宁公主,不会让她以身犯险,只略微翻看了一下她的奏折,便否决了她的主意:“如今雲州局势严峻,随时可能发生流民暴乱,朕不准你去。你随便挑一人替你过去便是。”
早知是这种结局,赵瑛一掀衣摆跪在皇帝面前,将头埋得更低:“儿臣自请处理灾银一事。”
此言一出,皇帝怀疑的目光在齐相和赵瑛之间徘徊,这二人明显是有备而来。
沉默良久,他朱笔一扔:“准。”
“儿臣多谢父皇。”
本来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件事,传到坊间之后,就逐渐变了味。
他们觉得是公主钱不够花,想贪墨一笔赈灾银。
自古以来,谁自告奋勇干这种危险的事不是为了那点银钱。
所以,她处心积虑,故意求陛下给她一个历练的机会。
可陛下疼爱惠宁公主,定不会放她去雲州受苦受难。
她便顺着陛下心意退而求其次,上书要求处理灾银事宜,方便受贿,也能在最大限度上保护自己的安危,顺便博个好名声。
惠宁公主好手段,好心机。
以上皆来自坊间传闻。
实则齐相收到雲州洪水泛滥的消息,便找到赵瑛商议此事,赵瑛知道皇帝近日正犯头疾,定想敷衍了事,这才与齐相一唱一和,在朝上演了这么出戏。
事毕,公主邀齐相过府一叙。
茶炉已沸,烟绕青瓷,二人隔案对坐。
“齐相以为,本宫应当派遣谁前往雲州赈灾?”
齐相一向主张让赵瑛自己拿主意,语调也如往常般不急不躁:“公主殿下自己拿主意就好,您挑人的眼光一向不错。”
对于这种不切实际的夸赞,赵瑛失笑。
她坐直身子替齐相斟茶,递至他手中,方才敛袖端坐,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齐相说笑。本宫胸无点墨,若真如父皇所言,随便指派一人过去,岂非误民?齐相忧国忧民之心,本宫皆知。还请齐相不吝赐教。”
齐相双手接过茶盏,轻啜一口,公主不是爱茶之人,这茶当然也算不上好茶:“承蒙公主厚爱,那下官举荐…吴遥。”
赵瑛想的也是吴遥,可她仍有顾虑:“吴大人做事妥帖,派她去自然出不了任何差错。只是她乃琰儿谋士,本宫担心吴遥一走,没人引导琰儿,让他犯下错事。”
齐渊向来支持惠宁公主的一切决定,早就被默认为公主一党。
他对赵瑛这种想法略有不满,他将茶盏放下,再次劝告公主:“兖王殿下性子急躁,只适合做一富贵闲人,公主不必花心思在他身上。”
赵瑛也看出齐相对琰儿的不满,只能先解释两句:“琰儿乃赵氏子弟,他若犯错,影响的不止他一人。”
“公主所言甚是。”
“很是。”
赵瑛想,派陆诚还是派吴遥过去没什么两样,这两人日后都会是虞国的栋梁之才。
“便派陆诚,此人处事周全,齐相以为如何?”
“全凭您的主意。”
见齐相同意,她当即唤人,将陆诚叫来公主府:“阿荷,请陆大人到公主府,本宫有事吩咐他去做。”
“是,殿下。”
公主诏令一下,陆诚便被派去雲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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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州,芜城城外。
陆诚热得将两边袖子卷上去,露出被晒黑的手臂,抬手胡乱地擦了一脸的汗。
抵达芜城的每一天他都泡在污水里,拿着把锄头埋头苦干。
今日又干了整整一上午,他累得直不起腰,撑着水缸沿歇口气,顺便猛灌几口凉水。
热浪扑面而来,他仰头看着悬在天上赤红如焰的太阳,忍不住抱怨几句:“惠宁公主是不是瞧我不顺眼?怎么这种脏活累活全都指给我做?我可是文官,文官!”
他好歹也是永康三十一年的榜眼,虽比不得吴遥这个状元,但也不至于派来干这种苦活吧?
雲州知州何越也累得不想说话,听见陆诚的抱怨,怕陆诚受不了这苦,撂挑子不干,连忙在一旁说好话。
他指着脚下污水:“陆大人此言差矣,分明是公主器重您。您瞧,这污秽一走,您的仕途便如这河道畅通无阻,下官在此提前恭喜您!”
陆诚扶着锄头,笑着摆手:“嗨!惠宁公主人不错,特大方。我升迁不是板上钉钉的事?”
公主到时候会升他为几品官呢?
越想越开心,他当即抡起锄头继续挖河道。
还没干多久,就听见远处传来焦急的叫喊声:“陆大人!何大人!不好啦!不好啦!雲州出事啦!”
陆诚停下锄头:“怎么了?我在这,你慢慢说,不着急,何大人,拿水让他缓缓。”
那人把水推开,喘着气,含糊不清地说:“芜、芜城,出、出现疫…疫病,请、请两位……城东、橘子园,李娘子,生疮流脓,今天还突然晕倒了!”
他话还没说完,陆诚的锄头掉地上去了。
怎么可能?!
他一来就开始排城中堆积污水,带着官兵挨家挨户敛尸处理,还拿着草木灰对街道、房屋、水井除疫,没有落下任何一个角落。
他甚至还寻了好几处干净水源。
他甚至还挨家挨户发放防疫药物。
没道理突然爆发疫病,除非这疫病不简单。
他当机立断,吩咐知州:“何大人,你速递折子到京都,顺便给公主写封信,让公主调遣京都医官。向邻县、邻州求药,有多少要多少。张榜求医,江湖游医,有治疫经验的大夫都可,我们出高价请。我现在就带人回城设置病所。”
何知州也很着急,雲州要是出了大疫,陛下岂会放过他?
他干脆别活了,以命请辞吧!
“要封锁消息吗?”
“先锁着,若是瞒不住,便在城中大肆宣扬,让百姓尽量不走动。”
“是。”
一番详细的安排后,两人分道扬镳,做自己的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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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州疫病消息一传到京都,皇帝震怒,群臣俱惊。
皇帝重重摔了手上的折子:“一群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即刻斩首示众!全都斩首!一个也别落下!”
他气不过,又扔了一沓折子下去。
赵琰迎着折子跳了出来:“父皇息怒。儿臣请奏,前往雲州,处理疫病。”
赵瑛本来很淡定地看着皇帝发疯,父皇一向如此,却见赵琰请命,从椅子上弹起来制止他:“不行!雲州疫情尚不清楚,你不准去!”
又在假惺惺地充好人,赵琰最看不惯的就是她这副嘴脸:“赵瑛,这么危险的时候你发哪门子疯?我自愿去雲州你不应该上赶着乐吗?你装什么装?”
若他哪日突然横死,最开心的当属她赵瑛。
她充耳不闻,心下大乱:“父皇,儿臣比琰儿早入朝堂,处理这种情况也比他有经验,儿臣愿往雲州。”
见赵瑛要抢自己的差事,赵琰跳起来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虚伪!你去了能抵什么用?添倒忙的吧。还有!我早就说过你不许叫我琰儿。”
只有皇祖母和哥哥能叫他琰儿,旁人都不行,尤其是赵瑛。
赵瑛还没表示,皇帝打断了他们两个的争吵:“够了!赵琰,现在不是你胡闹的时候!还有你,瑛儿,你怎么也跟着他胡闹?你娘只留了一个孩子给朕,你让朕如何放心让你前往雲州?”
她连忙跪了下去:“父皇,儿臣定先保全自己的性命,不叫父皇忧心。”
皇帝拍桌:“朕不允!”
赵琰也跪:“父皇!”
皇帝扔了本奏折下去,直直砸在他脚边:“你也不准去!你俩想做什么?合起伙来气死朕?!!”
“儿臣没有!!儿臣只是想为父皇分忧。”
“父皇明鉴,儿臣不敢。”
他们两个把头埋到地上去,群臣也默默低下头,待皇帝气消。
大殿内落针可闻。
吴遥掐准时机,出列自荐:“陛下,微臣御史台侍御史吴遥愿往雲州。”
皇帝定睛一看。
吴遥,瑛儿曾经心腹,赵琰今日谋士,此人堪当大用。
他指着站出来的吴遥:“就她了。”
赵瑛还不肯放弃:“父皇,只派吴大人一人前往雲州断断不行。儿臣相信吴大人定护女儿平安归来,求父皇开恩,准女儿前往。”
她派去雲州的是陆诚,不是那等尸位素餐、毫无作为之人。
既然雲州情况不受控制,事情一定没那么简单。
吴遥不过从六品侍御史,陆诚也不过从五品刑部郎中,他俩哪来这么大的权力处置这些事情?
不想皇帝闻言大怒,又扔了几本奏折:“她算什么东西?!能大言不惭,护朕的女儿平安无虞。”
吴遥朝她低头:“殿下,微臣才疏学浅,难堪此等大任,有负公主所托。”
赵瑛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齐渊身上,转头问他:“齐相,你如何看待此事?”
齐相第一次拒绝她的请求:“公主,臣以为您留在京都,是为上策。”
“齐相,你帮本宫这次,就这一次。”
齐相也低下头:“臣不敢。”
赵瑛酝酿了一下眼泪,转头两眼泪汪汪地求皇帝:“父皇,儿臣身为惠宁公主,两地封君,受万民供奉,自当以万民为先,求父皇开恩。”
皇帝半点情面都不留:“你求谁都没用!退朝!”
福公公极有眼力见儿地过来扶起赵瑛,尖着嗓子大喊:“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大臣们行叩拜礼,恭送皇帝。
下朝后,赵琰追上吴遥,找她商议:“吴遥姐,你一人去雲州不行。我偷偷溜出京都陪你去。”
吴遥瞟了他一眼:“你能溜出去?陛下不准你出京,你连城门都出不去。事已至此,你就安心待在京都。我会妥善处理此事。”
“不行。”
赵琰答得决绝,吴遥无奈,抬头望天:“想我吴遥天纵奇才,什么问题解决不了?你别太担心我,也别跟着我添倒忙。”
喊完她还不忘拍拍赵琰的肩膀。
赵琰扶额,又开始了。
本来吴遥姐不是这种人,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陆诚者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抓耳挠腮,原地转了一圈,换了个说法:“吴遥姐你天纵奇才,定能帮我想法子溜出京都的,对不对?”
吴遥拱手行礼,躲过赵琰殷切的眼神:“下官才疏学浅,殿下另请高明。公主殿下也不要躲在柱子后面偷听,你俩谁都别想离开京都。”
这一个二个都怎么了?雲州现在是什么好去处吗?
赵瑛若无其事地从柱子后面出来,揣手直直略过他们,离开时还装模作样留了句:“本宫只是刚好路过,并未偷听你二人谈话。”
赵琰在她背后来了句:“谁信?!你当我三岁小孩呢!”
闻言,赵瑛又折回来,指着这傻小子:“说你三岁都是在夸你。吴遥,不准给他出主意让他溜出京都。”
今天还敢在朝上指着她鼻子骂她。
“下官领命。”
赵琰狠狠瞪了她一眼:“你也别想溜出京都。”
赵瑛摊开手,耸一耸肩:“你我各凭本事喽~”
然后她就这样耀武扬威地扭着身子离开,肩上五彩披帛也跟着她的步子舞动。
公主心情十分不错。
见她高兴,赵琰就不高兴了,他在她身后放狠话:“你别想溜出去!我这几天就在城门口守着,我出不去你也别想出去!”
“无聊。”
“你怕了!”
“随你。”
没人料到她居然真能溜出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