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月光如银,星辰稀疏。
李娘子睡不着,虚弱地靠在门边,与香栾对望,见香栾两眼泪汪汪,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香栾,怎么了?”
“阿娘,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李娘子又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傻孩子,这是灾疫,怎么可能说好就好?你不要怕,孙大夫他们会治好我们的。”
李娘子记得,永康元年,惠州大疫,孙大夫救回好多人。
香栾拉过她的手,只一个劲儿地摇头:“我想永远和阿娘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李娘子的手停在空中。
“会好的。”
她一把将香栾抱进怀里,像抱着那个刚出生,瘦得像小猫儿似的香栾,轻轻拍着香栾单薄的背脊,晃啊晃:“阿娘也不想离开你。”
她逆来顺受一辈子,早已习惯过苦日子。
人嘛,不就是苦一辈子。
忍忍就过了。
她因无尽的痛苦而麻木,上天却送给她一个女儿,给了她无穷的勇气打破她麻木的前半生。
一想到她的女儿也要过她那样的苦日子,要苦一辈子,她便觉得心如刀割。
李香栾是她的命根子。
她重重地亲了李香栾的额头,把头埋进香栾的颈窝,滚烫的泪水顺着香栾的脖子往下滑。
李香栾摸到了颈间一行泪:“阿娘,你哭了。”
“因为阿娘,爱香栾。”
为了她的香栾,她什么都愿意学,什么都愿意做,不论是种橘子,还是烧瓷器。
再苦再累她都不怕。
香栾是她的命根子。
她是苦命人,她的女儿绝不能是。
院子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李娘子警惕地将香栾护在自己的身后。
等李娘子看清来人,一脸惊讶地看着她:“贵人,您怎么来了?”
赵瑛示意她噤声,蹑手蹑脚取下兜帽,吹灭手上的灯笼,放到一边去,又掸了掸衣服和手上的灰。
她是翻墙进来的,这辈子第一次翻墙。
还好没人看到,太丢人了。
这两天吴遥和陆诚也不知道去哪了,总是找不到人。
她担心这边,想过来瞧瞧。也不知道吴遥拿什么威胁何知州,她走到哪他跟到哪,寸步不离,寸步不让,真是气死她了。
熬到深更半夜,终于让她找到机会溜进病所。
“李娘子,你们这两天还好吗?”
李娘子低头摸了摸香栾的额头:“就那样,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们香栾吐了好几次血,没什么精神头。”
香栾,香栾,快快好起来。
犹豫再三,她道:“贵人,您还是快些离开吧。”
她虽不知赵瑛的身份,但见其他人对她毕恭毕敬,就知道她出身名门望族。
这种人和她们不一样,她们天生好命。
赵瑛没有离开,反而坐在她们两人的对面:“我在这里守着你们,你要是觉得撑不住了,立马告诉我。我虽愚笨,但未必不能想出些蠢法子来。”
“贵人,我哪里值得?”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值得不值得。我陪着你们,我安心。”
她们坐得离彼此很远,但心又紧紧贴在一起。
长夜漫漫,没过多久香栾就抵不过睡意,跑床上睡觉去了。
“李娘子,你叫什么名字?为何我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贵人恕罪,我不喜欢我的名字,也不想告诉别人。”
她叫李贱。
爹娘说,贱名好养活,喂口粥水又能活一天。
“既然不喜欢,那就自己给自己取一个。”
“我一介草民,受先皇后恩泽,能与夫君和离,便是最大的福气。区区名字,早就无所谓了。”
先皇后?
是母后。
母后出身姜家,名门闺秀,饱读诗书,德被后宫,匡扶帝业。
自从她执掌皇后凤印,肃清后宫,兴建学堂,鼓励农耕,允夫妻和离之事,倡女子独户之法,督促朝廷减轻税赋。
母后是人人称赞的好皇后。
是高位之上正襟危坐的圣人。
“贵人?贵人您的名字呢?”
赵瑛回神,起身找了根树枝,写给她看:“一个王,一个英气的英,这两个字合一处,叫瑛,也是我的名字。”
李娘子歪头不解:“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瑛,玉光也。”
她母妃出身贫寒,早年以织布刺绣为生,根本没机会碰到书,也不认识那么多字。
这个名字是父皇让母后给她起的。
母后说,她是母妃最珍贵的宝贝,所以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李娘子释然一笑:“多好听的名字呀,贵人的母亲一定很爱您。”
“她很爱我,但她不幸福。”
李娘子立即否定她的话:“贵人没当过母亲,当一个母亲把她的孩子抱在怀里时,便是她此生最幸福的时刻。”
赵瑛有些颓然地想,那她母妃该有多痛苦?
……
香栾睡到一半,又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坐着,裹着被子,蜷成一小团,听她们两个聊天。
“香栾,上次吴姐姐忘了把橘子拿回来,不过她前晚去了橘子园,我已经吃到了你家的橘子,比我以往吃过的所有橘子都甜。你阿娘是当之无愧的橘子状元。”
李娘子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什么橘子状元?”
香栾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脸上红扑扑的:“阿娘,姐姐说,读书最厉害的是状元,种橘子最厉害的是橘子状元。”
“什么?哈哈哈……”
赵瑛也跟着她们笑。
香栾不知道什么是公平,只记得姐姐说此事一个要公平公正。
于是她问:“姐姐,你以前吃过多少橘子?对他们公不公平?”
“姐姐呢,是公主。雲州附近有两州,惠州和宁州,便是姐姐的封地。姐姐吃过全天下的橘子,绝对公平。”
香栾将手大大张开:“公主可以吃到那么多橘子?”
“当然。”
香栾掰起手指头算,那么多橘子,该花多少钱?
她有些沮丧,她用十根手指都算不清楚。她好笨,不像她阿娘那般聪慧。
“公主很有钱吗?”
“嗯。”
“姐姐,你见过张铭哥哥吗?”
“他长什么样子?或许我见过。”
香栾绞尽脑汁:“他高高的,瘦瘦的,眼睛大大的,眉毛细细的,不喜欢笑,总是抱着几本书,衣服上还有好多丑丑的补丁。”
“哦~姐姐见过他,怎么了?”
“姐姐,张铭哥哥好穷啊,他老是来我们家吃饭不给钱。他要攒钱,他想去京都考状元,姐姐,你帮帮他吧,你借他一点点钱,他以后会还你的。”
“好。”
香栾一笑,然后大口大口吐着黑血,歪倒在一旁:“姐、姐姐,你人真好。”
“……香栾!!香栾!你怎么了?”
李娘子冲过去抱住香栾,赵瑛也围了过去。
李娘子手忙脚乱地摸香栾的额头,她的额头烫得像小火炉,脸上也早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她六神无主地抱着她的女儿:“香栾!我的香栾,你怎么突然发高热了?难不难受?阿娘给你找大夫。梁大夫,我、我女儿、吐血了,救命啊!救命啊!!!梁大夫!救命啊!!!”
那声音像是从她灵魂深处发出来的,带着一个母亲最无助、最可怜的愤怒。
“阿娘,我不舒服。”
李娘子崩溃地拉住她的手贴到自己脸边,身体也止不住地发抖。
她紧紧地将香栾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身体让她降温:“你怎么、怎么一直硬撑着,不告诉阿娘啊?”
香栾小小一个,窝在她娘怀里:“阿娘会哭,姐姐也会哭。”
拖下去不是办法,大夫来了也不一定有办法,香栾才六岁,她熬不过去的。
“不行!”
赵瑛偷听过吴遥与陆诚的谈话。虽然只有几句话,可她听明白了,这是毒,不是疫病。
“公主,怎么了?”
赵瑛朝她伸手:“我有办法,你把孩子给我。”
李娘子下意识偏过身子,不要她抱走自己的孩子。可她没办法,对上赵瑛同样焦急的眼神,她没办法不信任公主。
现在只有公主能救她女儿。
惠宁公主与传闻中的妖妃之女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李娘子万分不舍地、痛苦地将她的孩子交给公主。
只见公主拿手指沾了香栾唇边的毒血,毫不犹豫地送进自己嘴里,李娘子拦住她:“公主!”
“香栾会撑不住的!你相信我,我有办法救香栾。”
她悄悄溜进来就是为了这个万一。
吴遥和陆诚都不在,这是她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就是笨了点。
香栾会撑不住的!这句话在李娘子耳边徘徊,她缓缓收回手,这是她的女儿,皇帝也没有她的女儿重要。
“李娘子你记着,待会孙潜大夫往我嘴里灌药,你就拿药罐里剩下药喂给香栾。”
她相信吴遥。
怀中香栾喊了她一声:“姐姐——”
赵瑛有些震惊:“你叫我什么?”
“姐姐……”
周围静悄悄的,赵瑛的心抑制不住地狂跳,她突然着了魔,紧紧抱住香栾,又小心翼翼地摸上香栾的脸。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四,你不要睡,阿姐给你找太医,你睁开眼睛啊,你看看阿姐,小四!小四……啊啊啊!”
香栾艰难地伸手,替她擦掉唇边的鲜血:“姐…姐,你、为什么,也吐血了?”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要不然把香栾给我?”
怀中这个孩子又从小四变成了香栾,她突然卸了力,把手收回来:“香栾?对不起,姐姐吓着你没?”
李娘子见她状态不对,有些担忧:“公主,您没事吧?”
赵瑛把香栾给她:“看着孩子,我没事。”
话虽如此,赵瑛却突然晕倒在地。
李娘子怀里还抱着香栾,大声呼救:“来人呐!贵人晕倒了!孙大夫!吴大人!陆大人!快来人啊!公主晕倒了!救命啊!!!梁大夫,您快去找孙大夫,公主晕倒了,公主、公主她晕倒了!!救人呐……”
梁大夫知道轻重缓急,见公主晕倒,药箱还未扔下就往隔壁赶。
若是惠宁公主死在这,这里所有人都难逃其咎,等着皇帝来诛他们三族吧。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病所,香栾的胸膛却不再起伏,鼻间也没了一丝气息。
一切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