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愿的青春，像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草稿纸。上面涂满了写了一半就卡住的作文开头、解了一半就卡死的数学题，还有无数个擦不干净、显得格外肮脏的橡皮屑印痕。这些印记顽固地盘踞在纸页上，像极了她那总是显得灰扑扑、乱糟糟的生活本身。

    高二开学第二周，周一早晨，她照例又迟到了。

    教学楼里早读的声浪嗡嗡作响，汇成一片令人昏昏欲睡的海洋。黎愿把怀里沉重的画具箱往上颠了颠，埋头往楼梯口冲刺。箱子里塞满了素描纸、各色颜料、大小不一的画笔，还有她视若珍宝的那本厚厚的速写本，沉甸甸地坠着她的胳膊。她昨晚赶一幅漫画分镜熬得太晚，此刻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脚步虚浮地踏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

    楼梯拐角，光线骤然明亮起来，是楼上教室窗户透进来的晨光。黎愿被晃得眯了下眼，脚步下意识地一滞。

    就在这零点几秒的迟滞里，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从侧面撞了上来！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东西稀里哗啦散落的混乱声响。

    黎愿只觉得天旋地转，肩膀被撞得生疼，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怀里那个宝贝画具箱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盖子“啪”地弹开。里面的东西如同天女散花，哗啦啦倾泻而下——素描纸雪片般飞扬，几支蘸了深蓝水粉的画笔打着旋儿甩出墨点，颜料管滚落，最要命的是那本厚厚的速写本，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啪嗒”一声，不偏不倚，面朝下摔在了某个人的鞋面上。

    巨大的惯性让她往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狼狈地抬起头，视线首先撞上的，是一片刺目的白。

    一件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白衬衫。

    只是此刻，这件白衬衫的前襟，正被几道极其扎眼的、湿漉漉的深蓝色墨迹迅速晕染开来。那墨迹的形状，像几片骤然碎裂的深蓝夜空，又像几滴凝固的眼泪，蛮横地玷污了那片纯净的雪白。黎愿的目光顺着那刺眼的墨渍往上爬，掠过微微起伏的胸膛，线条利落的下颌，最终定格在一张脸上。

    少年很高，身形挺拔，逆着从楼梯上方窗户涌入的光线，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那过分清晰的眉眼却瞬间穿透了光晕。他微微蹙着眉，薄唇抿成一条没什么弧度的直线，眼神干净得像初冬清晨凝结在松针尖上的冰晶，带着点被打扰的、清冽的审视，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是宋明泽。那个上周才从省实验转来的学神。黎愿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

    时间仿佛被摁下了暂停键。只有早读的声浪还在背景里固执地嗡鸣，楼下传来某个老师模糊的呵斥。黎愿僵在原地，感觉脸颊像被丢进了滚烫的油锅，一路烧到耳根。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宋明泽的目光在她烧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平静地移开，落在那片狼藉的地面和他自己遭殃的衬衫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弯下腰。

    修长的手指首先捡起的，是那本摔在他鞋面上的速写本。他的动作很稳，指尖拂过封面沾染的灰尘，然后轻轻翻开。

    黎愿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完了！

    那本摊开的速写本内页上，赫然是她昨晚赶工到深夜、还没来得及合上的最新漫画分镜稿。稿纸中央，一个穿着白衬衫、身形颀长的少年侧影被勾勒得极其清晰，他微微仰着头，眼神专注地望向画面上方漫天繁星的夜空。线条还有些潦草，但那份清冷专注的神韵，却捕捉得异常精准——正是眼前这张脸的翻版！少年周围，是用蓝色墨水晕染出的深邃星空，墨迹未干透的地方，在晨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宋明泽的指尖，就悬停在那片未干的、深蓝色的星空之上。他的动作顿住了。他的目光在那画稿上停留的时间，长得让黎愿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空气凝固了，只有他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湿润墨痕的微距，无声地切割着令人窒息的尴尬。

    终于，他抬起眼，重新看向黎愿。那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又恢复了那片冰晶般的平静。

    “同学，”他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刚睡醒似的微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黎愿的耳鸣，“你素描本掉了。”他把那本摊开着“罪证”的速写本，递到黎愿面前。

    黎愿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一把抢过速写本，死死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她慌乱地蹲下身，语无伦次地道歉：“对对对……对不起！宋……宋同学！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帮你洗！我赔你衣服！”她低着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手胡乱地去抓散落在地上的画纸和画笔，指尖都在发抖。

    宋明泽没再说话，只是也蹲下身，沉默地帮她一起收拾。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将一支滚到角落的画笔捡起来，又仔细地将散落的素描纸叠拢，递给她。他的白衬衫袖口蹭到了地上未干的蓝色颜料，留下了一道浅痕，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没关系。”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快上课了。”

    黎愿抱着终于收拾好的、沾满灰尘和墨点的画具箱，像个落荒而逃的败兵，连滚带爬地冲向楼梯。直到冲上二楼，拐进自己班级的后门，她才敢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大口喘气。心脏还在疯狂擂鼓，脸颊的滚烫丝毫没有消退。她低头，怀里那本速写本上，少年仰望星空的侧影和他指尖几乎触碰到湿润墨痕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完了。黎愿绝望地想，她的青春草稿纸上，又被狠狠地、尴尬无比地揉出了一道无法抚平的褶痕。而那个穿着被自己弄脏的白衬衫的肇事者，大概就是这道褶痕最鲜明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