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课的下课铃像是黎愿的救命符咒。铃声一响，她几乎是立刻把头埋进了臂弯里，像只急于把脑袋藏进沙堆的鸵鸟，隔绝了教室里嘈杂的人声，也隔绝了可能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探究的目光。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耳根残留的热度，还有怀里速写本那硬质的棱角抵在胸口的存在感，沉甸甸地提醒着她楼梯口那场灾难性的邂逅。

    “喂，黎愿！”肩膀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带着点熟悉的咋呼劲儿。

    黎愿浑身一僵，慢吞吞地从臂弯里抬起半张脸。是她的同桌兼死党，陈小雨。陈小雨顶着一头有点炸毛的短发，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凑得极近，压低了声音：“快老实交代！刚才楼梯口怎么回事？我远远都看见了！你跟宋明泽撞上了？他还帮你捡东西了？”

    “别提了……”黎愿的声音闷在胳膊里，带着生无可恋的沮丧，“大型社死现场。我把他那件白得发光的衬衫，泼上了半瓶蓝墨水！他还……他还看见我画稿了……”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

    “画稿？”陈小雨的声调瞬间拔高了一个八度，随即又猛地压低，兴奋地抓住黎愿的胳膊摇晃，“就是你昨晚熬到两点画的那个‘白衬衫星空少年’？我的天！他看到啦？他什么反应？有没有脸红？有没有心跳加速？有没有……”

    “陈小雨！”黎愿忍无可忍地抬起头，脸颊又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就说了句‘你素描本掉了’，然后帮我把东西捡起来了！全程冷静得像个……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现在只想原地消失！他肯定觉得我是个冒失鬼加偷画他的花痴！”

    陈小雨撇撇嘴，一副“你太天真”的表情：“啧，学神嘛，高冷是标配！内心戏肯定多着呢！诶，你看那边！”她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捅黎愿，朝教室前门努努嘴。

    黎愿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宋明泽正从前门走进来。他已经换了一件衬衫，依旧是干净得不染纤尘的白色，款式似乎和之前那件没什么不同。他目不斜视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就在黎愿的斜前方，隔了两排。教室里瞬间安静了几分，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伴随着低低的议论。

    “看，又换了一件白的……”

    “真的是只穿白衬衫啊？学神癖好真特别。”

    “好干净，像漫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宋明泽对周遭的目光和议论恍若未闻，径直走到座位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下节课的课本，动作流畅自然。黎愿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那件崭新的白衬衫上。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肩头，布料泛着柔和的光泽。她的思绪却飘回楼梯口，那件被自己弄脏的、晕染着深蓝墨迹的白衬衫……他会怎么处理？丢掉吗？还是……洗掉？

    她正胡思乱想，陈小雨带着点狡黠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刻意压得极低：“哎，我听说啊，有人看见他课间去小卖部了。你猜他买了什么？”

    黎愿茫然地摇摇头。

    “草莓糖！”陈小雨神秘兮兮地吐出三个字，“就是那种透明糖纸包着的，上面有颗小草莓图案的！一大包！”

    草莓糖？黎愿愣了一下。那个看起来清冷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宋明泽，会喜欢吃那种甜腻腻的水果糖？这个反差让她有点意外，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沮丧淹没。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也许人家就是突然想吃糖了。

    她恹恹地转回头，摊开语文课本，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方块字上。然而，那些字迹却像一群不安分的小蚂蚁，在她眼前爬来爬去，怎么也爬不进脑子里。楼梯口宋明泽俯身捡画稿的身影，他指尖悬停在未干墨迹上的画面，他平静无波递过本子时的那句“同学，你素描本掉了”，还有那件被染上墨迹的白衬衫……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轮番上演。

    直到下午第一节的语文课，黎愿依旧有些魂不守舍。讲台上，头发花白的语文老师正抑扬顿挫地讲解着元稹的《离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老师醇厚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这两句啊，千古传诵，写尽了诗人对逝去爱人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思念和忠贞。经历过沧海的浩瀚，其他的水就再难入眼；见识过巫山云霞的绚烂，别处的云便黯然失色。比喻心中挚爱无可替代……”

    “除却巫山不是云……”

    黎愿下意识地在笔记本空白处跟着默写。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写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把心头的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也灌注进去。

    “除却巫山不是云……”

    “除却巫山……”

    笔尖顿住。她看着自己写下的字，鬼使神差地，在那句诗的旁边，飞快地、偷偷地写下了三个字。三个她从未想过会出现在自己语文笔记本上的字。

    ——宋明泽。

    写完的瞬间，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脸颊“腾”地一下烧起来，比楼梯口那次更加猛烈。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肋骨，咚咚咚的声音震得她耳膜发麻。她像做贼一样猛地用手掌盖住那三个字，慌慌张张地抬头看向讲台，生怕被老师发现。

    讲台上的老师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讲解中，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异样。可黎愿却觉得，整个教室的目光似乎都聚焦在她盖着笔记本的手上。她甚至能感觉到斜前方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背影，仿佛也带着穿透力，察觉到了她这愚蠢又隐秘的心事。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毫无预兆地发热、发胀。她死死咬住下唇，试图把那该死的泪意憋回去。太丢人了。偷偷写别人的名字，还因为这点破事想哭？黎愿，你真是没救了！她用力眨着眼睛，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究没能忍住，猝不及防地砸落下来。

    “啪嗒。”

    正好落在那只盖着“宋明泽”三个字的手背上。那滴泪迅速晕开，洇湿了薄薄的纸张，也模糊了指尖下刚刚写就的字迹。笔记本上，“宋明泽”三个字被晕染开的水痕包裹、扭曲，像一颗被骤然揉碎、浸满了水的心。

    黎愿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看着那团狼狈的湿痕，只觉得心口也跟着那团墨迹一起，皱缩成了一团，又闷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