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那场惊天动地的“秘密曝光”之后,高二(3)班的空气里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奇异的、微妙的电流。黎愿和宋明泽之间,那层厚厚的、隔绝了所有试探与心动的隔膜,被猝不及防又彻底地撕开了。尴尬并未如黎愿预想般蔓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难以言喻的氛围——像刚刚破土而出的嫩芽,带着新生的脆弱,又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
宋明泽依旧是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学神,上课、做题、去办公室请教问题,一丝不苟。只是,他耳尖那抹不自然、却总在黎愿不经意扫过时出现的淡淡红晕,成了他冰冷外壳上唯一泄露心事的裂缝。他不再刻意避开黎愿的目光,偶尔视线在空中相撞,他不再是平静无波地移开,而是会停顿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随即又迅速归于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瞬只是黎愿的错觉。
黎愿则感觉自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每一步都带着点小心翼翼和无所适从。她不再把脑袋埋进书本当鸵鸟,却也不太敢长时间直视斜前方那个背影。每次看到他挺直的脊背,或者他修长的手指转着笔,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散落一地的画稿,想起他攥着校刊指尖发白的样子,想起他通红着耳尖、声音嘶哑说出的那句话。心口就像揣了只不听话的小兔子,咚咚咚地撞得她脸颊发烫。
这种无声的、带着点青涩甜味的拉锯,持续了将近一周。直到周五下午的数学课。
数学老师是个雷厉风行的中年男人,讲课语速极快,板书更是龙飞凤舞。这节课讲的是立体几何的综合应用,几个空间向量和空间角的综合大题,难度陡然提升。黎愿咬着笔杆,盯着黑板上的辅助线,眉头拧成了疙瘩。她的空间想象力一向是短板,复杂的几何体在脑子里搅成一团乱麻。
“这道题的关键,在于建立合适的空间直角坐标系,利用法向量求解二面角。”数学老师敲着黑板,粉笔灰簌簌落下,“宋明泽,你上来给大家演示一下第二种解法。”
宋明泽应声而起,步履沉稳地走上讲台。他拿起粉笔,几乎没有停顿,就在黑板上干净利落地画出了标准的坐标系,标注坐标点,推导向量关系,每一个步骤都清晰、简洁、逻辑严密。他微微侧身讲解时,阳光正好落在他专注的侧脸和握着粉笔的指尖上,那件熨帖的白衬衫袖口随着书写微微晃动。
黎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看着那些在她脑子里乱成一团的线条和符号,在他笔下变得如此条理分明,一种混合着崇拜和淡淡沮丧的情绪悄然滋生。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草稿纸上乱七八糟的涂鸦,轻轻叹了口气。
宋明泽讲解完毕,放下粉笔,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全班。在掠过黎愿低垂的脑袋时,他停顿了一下。
下课铃声适时响起,数学老师夹着教案匆匆离开。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黎愿正对着那道依旧没理出头绪的题目发呆,一片阴影落在了她的课桌上。
她愕然抬头。
宋明泽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桌边。他手里拿着刚才在讲台上用的那支白色粉笔,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有耳根处那抹熟悉的、不易察觉的薄红泄露了他的不平静。
“你……”黎愿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宋明泽没说话,只是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截粉笔,轻轻放在了黎愿摊开的、画满了混乱辅助线的草稿纸空白处。然后,他极其自然地拉开黎愿前桌的椅子,坐了下来,转过身,面对着她。
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得黎愿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粉气息,能看到他白衬衫领口下微微凸起的喉结,甚至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的一小片扇形阴影。她的心跳瞬间失控,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坐标系建立错了。”宋明泽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他特有的、微哑的平静,却像带着电流,清晰地钻进黎愿的耳朵里。他伸出手指,指尖没有直接碰到黎愿的草稿纸,而是悬空点在她画的其中一个坐标轴上,“点D的位置,应该是以A为原点,沿AB方向……”
他的指尖随着讲解在纸上虚虚移动,条理清晰地指出她思路上的几个关键错误。黎愿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努力跟上他简洁的说明。那些在她脑子里盘根错节的线条,似乎在他的指引下,开始有了清晰的脉络。
“……所以,法向量应该是这样求。”宋明泽拿起那截他放在桌上的粉笔,没有征询黎愿的意见,极其自然地在黎愿草稿纸下方一块空白的地方,画了起来。
沙沙的粉笔摩擦纸张的声音响起。黎愿屏住呼吸,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那截小小的白色粉笔,在她有些粗糙的草稿纸上流畅地滑动。他画得很快,却很清晰,一个简洁的坐标系,几个关键的向量箭头,最后是代表法向量的那条关键的虚线。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低垂的眉眼和专注书写的指尖上。他微微蹙着眉,神情认真得如同在解一道世界级的难题,而不是在给一个数学困难户讲解基础步骤。黎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纸上的图形,移到他近在咫尺的侧脸。他鼻梁很高,下颌线干净利落,阳光在他长长的睫毛尖端跳跃,镀上一层细碎的金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滞。教室里周围的喧闹声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粉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她自己那越来越响、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咚、咚、咚……像密集的鼓点,敲打在她的胸腔里,震得她指尖都有些发麻。
宋明泽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目光的流连,或者说,他刻意忽略了。他画完最后一笔,放下粉笔,指尖在草稿纸上点了点:“看这里,法向量确定了,二面角的正弦值直接用公式代入向量点积……”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讲解着下一步。然而,就在黎愿的视线顺着他干净的手指,落回草稿纸上的瞬间,她的呼吸猛地一窒!
在刚刚他画下的那个简洁的坐标系旁边,在那道清晰的法向量虚线的末端,在草稿纸那微不足道的、被阳光照亮的一小片空白角落里——
他用那截白色粉笔,写下了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公式!
那公式她认得!
β = α + 1
白色的粉笔字迹,在粗糙的米黄色草稿纸上,显得格外干净、醒目。它就那样安静地躺在复杂的几何图形旁边,像一个突兀又固执的注脚,一个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来自数学王国的密语。
黎愿的血液“轰”地一下全冲上了头顶!脸颊滚烫得像是要烧起来!她猛地抬起眼,撞进宋明泽的目光里。
他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讲解,正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总是清澈平静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通红的脸颊和惊愕的表情。他的眼神很深,像藏着漩涡,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却让她心尖发颤的情绪——专注,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而他白皙的耳廓,此刻已经彻底变成了熟透的草莓色,那抹浓重的红晕,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无所遁形。
他没有说话。没有解释这个公式为什么会突兀地出现在数学草稿纸上。他只是这样看着她,用那双被阳光点亮、染上了她从未见过的温度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粉笔灰沾了一点在他干净的指尖,和他耳尖那抹灼热的红,形成了鲜明又无比动人的对比。
沙沙的粉笔声消失了。
教室里其他同学的喧闹声也消失了。
世界仿佛只剩下草稿纸上那个小小的、白色的公式,和眼前少年眼中那片为她而倾斜的、盛满了无声告白的星光。
黎愿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那目光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不再是慌乱,不再是酸涩,而是一种滚烫的、甜得发慌的暖流,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那个困扰她许久的、冷冰冰的数学公式,在这一刻,在少年专注的目光和通红的耳尖映照下,终于褪去了所有晦涩的外壳,露出了它最本真、最滚烫的内核。
原来,那不是嘲讽,不是天书。
那是他笨拙的、属于理科生的、独一无二的心跳频率。
β = α + 1
——因为遇见你,我的心跳,永远比你快一拍。
黎愿看着宋明泽眼中那片温柔的星光,看着他耳尖那片熟透的草莓红,再低头看看草稿纸上那个小小的白色公式。所有的慌乱、所有的不知所措,都在这一刻奇异地沉淀下来。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溢着粉笔灰、阳光和他身上干净气息的空气都吸入肺腑。然后,她拿起桌上那截他刚刚用过的白色粉笔。
指尖还有些微微的发颤,但动作却异常坚定。
她没有去看宋明泽骤然亮起的眼眸,也没有理会自己快要烧起来的脸颊。她只是低下头,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和勇气,在那行小小的「β = α + 1」旁边,在那片被他目光熨烫过的草稿纸空白处,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字。
一个同样微小,却仿佛用尽了所有勇气的字:
**嗯。**
白色的粉笔字迹,带着少女指尖的温度和细微的颤抖,轻轻落在了那个公式的旁边。像一个郑重的签收,一个羞涩的确认,一个在浩瀚数学宇宙里,微小却璀璨的共鸣。
宋明泽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笔尖,看着那个小小的“嗯”字落下。他眼中那片星光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度和温度,仿佛所有的星辰都在这一刻被点燃。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线,但那无法抑制的、纯粹的、带着巨大喜悦的笑意,却如同初春消融的冰河,骤然冲垮了他所有清冷自持的堤坝,明晃晃地、毫无保留地绽放在他英俊的脸上。
阳光透过窗户,慷慨地洒满这一方小小的课桌角落。草稿纸上,复杂的几何图形、简洁的坐标系、白色的法向量虚线,还有旁边那两个小小的、并排依偎着的白色公式和回应,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光晕。空气中弥漫着粉笔灰干燥的气息,少年身上干净的皂粉清香,还有某种无声的、甜得让人心头发颤的东西,在悄然流淌。
黎愿写完那个字,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飞快地丢下粉笔,把头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个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尖。可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无法抑制向上弯起的唇角,却泄露了此刻她心底汹涌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甜蜜和悸动。
“黎愿!”陈小雨的声音像颗炮弹一样从教室后方炸开,带着兴奋的八卦雷达,“你俩凑那么近干嘛呢?宋大学神亲自开小灶啊?”
这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层薄得近乎透明的、甜蜜的静谧。黎愿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手忙脚乱地想去盖住草稿纸上那个“罪证”。宋明泽却比她动作更快。
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压在了黎愿想去遮盖的手背上。他的掌心温热干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和……安抚的意味?指尖不经意地擦过黎愿的手背皮肤,带起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电流。
黎愿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忘了。她只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和他指尖那一点微妙的触碰。
宋明泽没有看她,只是平静地抬起头,迎向陈小雨和其他几个闻声看过来的同学好奇的目光。他的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只有耳根那抹未褪尽的红晕和眼底尚未完全散去的笑意,暴露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在讲坐标系建立。”他的目光扫过黎愿被他轻轻压住的手,以及手底下那片藏着秘密的草稿纸,补充道,“她空间想象力有点弱。”
理由充分,无可挑剔。学神乐于助人,合情合理。
“哇哦!羡慕嫉妒恨!”陈小雨夸张地叫起来,眼睛却贼溜溜地在黎愿爆红的脸和宋明泽看似平静的脸上来回扫视,明显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宋明泽没再理会旁人的起哄。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手指依旧轻轻压在黎愿的手背上,仿佛只是为了防止她乱动。他微微低下头,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点微哑的气音说道:“这个解法……弄懂了吗?”
他的气息拂过黎愿的耳廓,带着他身上干净的皂粉味道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黎愿只觉得被他触碰的那一小块皮肤滚烫得快要烧起来,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只能凭着本能,在他掌下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嗯。”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宋明泽的唇角似乎又向上弯起了一个极细微的弧度。他终于松开了压着她的手,动作自然地拿起桌上那截粉笔,在她草稿纸上法向量旁边点了点:“那,自己再推导一遍试试?”
他的指尖离开,黎愿手背上那灼人的温度和奇异的电流感也随之消失,只留下一点空落落的、微凉的触感,和心底更加汹涌的悸动。她慌忙点头,抓起自己的笔,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埋头对着草稿纸,假装全神贯注地研究起那道题来。可眼前那些线条和符号,此刻都像是漂浮在蜜糖水里,搅得她心乱如麻,哪里还看得进去?
宋明泽没有再坐回前桌。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她桌旁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他沉默地站了几秒,目光落在黎愿毛茸茸的发顶和那红得透明的耳尖上。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黎愿悄悄抬起一点眼皮,余光追随着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背影。他坐下的动作依旧挺拔利落,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集只是一场幻梦。只有黎愿知道,不是梦。
她的目光落回自己的草稿纸。
那道复杂的几何题依旧面目可憎。
但旁边那个小小的、白色的「β = α + 1」,和那个同样小小的、带着她指尖温度的「嗯」,却像两颗落入凡尘的星辰,在粗糙的纸页上熠熠生辉,照亮了她整个兵荒马乱的青春草稿纸。
原来,当星光终于读懂了她仰望的目光,宇宙的法则,也不过是心动的频率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