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画室里只剩下窗外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还有黎愿自己那擂鼓般、几乎要震碎耳膜的心跳声。血液似乎凝固在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上头顶,烧得她脸颊滚烫,随即又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彻骨的冰凉和灭顶的羞耻感,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那些画稿,那些被她锁在铁盒里、视若珍宝又羞于启齿的秘密,此刻像被剥开了所有伪装的祭品,赤裸裸地铺陈在午后的阳光里,铺陈在宋明泽低垂的视线之下。每一张白衬衫上的口袋,每一个鼓鼓囊囊的草莓糖轮廓,都像是一个个无声的尖叫,嘲笑着她的愚蠢和痴心妄想。
她甚至不敢去看宋明泽的表情。是震惊?是厌恶?还是……高高在上的怜悯?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如同凌迟。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抽气声。很轻,轻得几乎要被风声掩盖。
黎愿猛地抬起眼。
宋明泽依旧站在原地,维持着掀开铁盒的姿势。他的目光没有落在那些散落一地的画稿上,而是死死地、紧紧地攥着那本被黎愿拍在画架上的校刊。他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捏着校刊的边缘,微微颤抖着。
他的头埋得很低,额前柔软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也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黎愿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那抿得死紧、几乎失去血色的薄唇。
他在看什么?黎愿混乱的思绪艰难地转动。校刊?那上面除了她的《逐光者》,就只有他的《摘星人》……
就在黎愿几乎要被这死寂和对方异常的反应逼疯时,宋明泽终于有了动作。
他猛地抬起头!
黎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双总是清澈平静、像冰晶一样不含杂质的眼睛,此刻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极其汹涌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某种灼热的、几乎要烧穿一切的亮光……还有一丝……狼狈?
他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耳根开始,迅速蔓延开一片浓重的、无法掩饰的红晕!那红晕一路烧到脖颈,甚至将他白皙的耳廓都染成了透明的粉红色!像熟透的草莓尖儿。
黎愿彻底懵了。她预想过他所有的反应——冷漠、嘲讽、尴尬、甚至愤怒——却唯独没有眼前这一种。他……他脸红什么?!
宋明泽似乎也被自己这失控的反应惊到了,他飞快地、几乎是狼狈地再次低下头,避开了黎愿惊愕的目光。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平复着什么。
画室里只剩下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黎愿依旧狂乱的心跳。
几秒后,他终于再次抬起头,脸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但眼神里的风暴似乎平息了一些,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专注。他不再看地上的画稿,也不再看那本校刊,目光直直地、带着前所未有的重量,落在黎愿的脸上。
那眼神太复杂,太直接,烫得黎愿下意识地想躲闪。
“黎愿。”他开口了,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许多,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却依然泄露出来的紧绷感,“你看清楚。”
他举起那本被他捏得有些变形的校刊,指尖用力地戳在《摘星人》那幅画上,准确地说,是戳在画中那个摘星少年的脸上。
“你看清楚这个人!”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强调,“你看清楚他的眼睛!他看的是哪里?!”
黎愿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更加混乱,下意识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画面中央,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微微仰头,手臂舒展地伸向那颗最亮的星辰。他的侧脸轮廓清俊,眼神专注……等等!黎愿的心猛地一跳。
宋明泽的手指,正死死地压在画中少年视线的落点上!那眼神……那眼神并非垂直向上、纯粹地仰望那颗星辰!而是带着一个细微的、向下的、倾斜的角度!
那目光穿透了璀璨的星河,穿透了画面的构图,最终落点……赫然是画面下方,那个模糊的、小小的、只有简单轮廓的侧影所在的位置!
那眼神里的专注和温柔,并非给予遥远的星辰,而是……而是投注在那个模糊的侧影之上!
黎愿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个倾斜的眼神角度,在她眼前无限放大。
“他……”宋明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委屈、焦灼和某种破釜沉舟般决绝的颤抖,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黎愿的耳膜上,也敲打在她骤然失序的心跳上。
“他画的,从来不是什么摘星!”
宋明泽的目光紧紧锁住黎愿茫然失措的眼睛,耳尖那抹滚烫的红晕在阳光下几乎要燃烧起来。
“他画的,是那个一直在仰望星空的笨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嘶哑的穿透力:
“他画的学神,早就等到了他的女主角。”
轰——!
有什么东西在黎愿的脑海里轰然炸开。所有混乱的思绪、愤怒的屈辱、冰冷的绝望,在这一刻被这短短的两句话炸得粉碎。她像一个在黑暗里行走了太久的人,突然被一道强光刺穿,瞬间失明又瞬间被巨大的信息量淹没。
女主角?他的?那个模糊的侧影?是她?
宋明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两句话,说完之后,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胸膛剧烈起伏着,脸颊和耳根的红晕如同晚霞般灼灼燃烧。他不再看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冲出了画室!只留下那扇被他用力带上的门,还在微微震颤着发出“哐啷”的余响。
画室里,死寂重新降临。
黎愿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一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失焦地落在散落一地的画稿上。
每一张画稿上,穿着白衬衫的少年,胸前的口袋里,都鼓着一个方方正正的轮廓。草莓糖。
她的目光又移向那本被宋明泽捏得变了形的校刊。《摘星人》的画面在她眼前晃动,那个摘星少年向下倾斜的、温柔专注的眼神,穿透星河,精准地落在那个模糊的侧影上。
“他画的学神,早就等到了他的女主角……”
宋明泽嘶哑而滚烫的声音,带着他耳尖那抹无法掩饰的、熟透草莓般的红,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海里回响,震得她灵魂都在发颤。
不是嘲讽。不是怜悯。更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那幅画……那幅匿名的《摘星人》……是回应!是告白!是比她锁在铁盒里的千百张画稿更加直白、更加滚烫的心事!
那个总是穿着白衬衫、冷静得像台精密仪器的学神,那个会用三角函数讲情话、把“想你”写成草莓糖纸上密语的宋明泽……他在告诉她,在他构建的星空里,她从来不是模糊的背景板,而是他目光唯一追逐的焦点,是他画中唯一想要摘取的星辰!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黎愿踉跄了一步,扶住了旁边的画架才勉强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不再是钝痛,而是一种滚烫的、几乎要融化一切的酸胀感,伴随着失而复得般的狂喜和后知后觉的巨大羞赧,将她整个人彻底淹没。
她慢慢地蹲下身,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捡起散落在脚边的一张画稿。画的是他靠在走廊栏杆上听歌的样子,白衬衫口袋里的草莓糖轮廓被她用铅笔涂得格外清晰。
原来……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原来……那些她看不懂的、冷冰冰的数学公式,真的是情话。
β = α + 1……
α是她的心跳频率?那β呢?是他因为她的心跳而加速的频率?是加1的悸动?是……他的心动值?
黎愿的脸颊瞬间烧得比宋明泽刚才还要红,她慌忙用冰凉的手背去捂脸,却捂不住那从心底里蔓延开来的、甜得发慌的热度。
她像个傻瓜一样,把真心锁进了铁盒,却差点错过了那片为她而倾斜的、盛满星光的温柔目光。那个撞进她早读课、染上她墨迹的白衬衫少年,笨拙地用他的方式,递来彩铅,写下密语,画出回应……而她,却因为自己的胆怯和误解,差点亲手推开这一切。
画室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陈小雨贼兮兮的脑袋探了进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好奇:“喂!怎么样怎么样?世界大战结束了?还是……有重大突破?”
黎愿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未褪的红晕和湿漉漉的泪痕,但那双眼睛里,却像是被注入了万千星光,亮得惊人。她看着陈小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哽住了,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唇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弯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带着泪光的、明亮又羞怯的弧度。
陈小雨看着她这副样子,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倒抽一口凉气,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兴奋的尖叫。
黎愿没有理会好友的夸张反应。她的目光越过陈小雨,投向窗外。阳光正好,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洒下细碎跳跃的金斑。风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个人仓皇逃离时留下的、干净的皂粉气息,和他耳尖那抹滚烫的红。
她的青春草稿纸,曾被揉得皱巴巴,写满了涂改和擦不净的印痕。而此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坚定地拂过那些褶皱,在墨迹晕染的深蓝星空下,在散落着草莓糖轮廓的画稿之间,重新落下了一行清晰而滚烫的注脚。
笨拙的试探,漫长的误解,在这一刻终于尘埃落定。
原来,轨道早已设定。她的星光,也一直追逐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