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姑姑居高临下道:“既是江姑娘诚心受过,那么现在就去吧。”
她没有异议,也不能有。可连着其他人与之一同受罚,心中愧疚复加。端正跪在清扫后的一块方形砖地上,硌的膝盖阵阵难受,地面渗出的寒气砭人肌骨。
分不清这冷或痛,究竟谁更多。
蒹葭宫的主位是许贵妃,且备受宠爱。
“陛下。”
周公公前来通报时,萧浔正在用膳。
“什么事?”萧浔浅尝一口,赞叹道,“按理,羊肉食膻,汤却鲜美。”
“皇上喜欢多吃一些,驱寒暖胃。”
无非听闻他近日喜食汤羹,也不枉她特地找来御厨,又费一番心思学来手艺,不慎切开的伤口现在还隐隐作痛。
玉情心底轻哼一声,那些只会从御膳房拿汤汤水水搪塞帝王,还妄想借此争宠的女人怎堪与她比拟。
“教习姑姑刘氏特来与贵妃请安。”
雪烬只要受教习一日,刘姑姑就要不论早晚的来向她的主位请安。
“罢了。今日且打发了她,叫她不必来了。”玉情心底暗自不满,这样的时光怎能随意被人毁坏?
她生了一张圆润无暇的面容,樱唇琼鼻,此刻唇齿微动,更显明艳动人,灿若春华。萧浔的目光游走于她珠钗环绕的发髻间,重重坠坠。
“情儿。”萧浔道,“叫她进来。”
“陛下……”玉情略有错愕。
“无非听听她这两个月学的如何。”萧浔不欲在听她的回答,径直吩咐了还在门外等候的人,“周行,叫她进来。”
刘姑姑踏进门,她见到周行的一刻就懂得皇上在里面。
“奴婢给皇上,贵妃娘娘请安。”
玉情因着萧浔心中怨怼:“她学的如何?”
萧浔听出这语气不同寻常,意味不明的微笑一瞬。
刘姑姑道:“回禀皇上,江姑娘礼仪尚佳,只是年幼贪玩,今日……”
她添油加醋的禀报,萧浔静静听着,撂下手中筷子。
玉情道:“严加管教就是了。”
可堂外,雪烬只觉得浑身抖如糠筛,风雪似乎要逼上肺腑。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干,直挺挺地倒下去。
直至小腹有暖流阵阵上涌,悠悠转醒,映入瞳孔是疏星喜忧参半的脸。
“江姑娘醒了?”
她惊觉自己昏过去之前还在受罚,着急下榻,却被疏星按回去,疏星抚着她的鬓发安慰:“是太后娘娘要找皇上商议什么事,派了人过来,正巧听见咱们院子的动静,现下都已经无事了!”
雪烬这才沉沉松气,昏昏睡去。天地陷入黑暗,不知多久睁开眼睛,外面已是日月无光,时时梦魇,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睡。
只好怔怔盯着头顶的黑漆漆的房顶,好似重重乌云蒙上来压她口鼻,眼泪顺着面颊滑落,凄厉唤着娘的名字,这个名字的归属者,早已离她远去的人。
疏星手忙脚乱的点燃烛火,拥着小姑娘睡去。只是夜里抚一抚她的额头,突然叫一声“啊”,然后撇下雪烬急急忙忙跑出去,小姑娘浑身如冰似火,一身冷汗湿透了被褥。
翌日才知,原是她突发高热,自此病了一场,服药下去也不见好,软塌塌的日渐消瘦。刘姑姑见她起不得身,只得叫人报了皇帝,并没有回音,是随她去的意思,久而久之,刘姑姑也不再管她,只留下两个宫女。
腊月最冷那日,雪烬蜷在透风的西偏殿抄经。窗纸漏进的月光凝成冰刃,比她稍长几岁的小宫女"失手"打翻的药液在青砖上漫开,无人在意。雪烬俯身去拾碎瓷,听见她们嗤笑:“江姑娘这双手,合该多沾沾地气。”
惊蛰前的倒春寒撕开她骨缝时,高热又侵袭在衾枕上,她又望见亡母绣的棠梨帕子浮在虚空中,花瓣正被无形的火舌卷成灰烬。喉间梗着口滚烫的砂,连咳出的气息都带着铁腥味。
这样半年时光,宫里的日子如流水一样逝去,唯有疏星靠着在尚宫局积攒的一点人脉度日,否则雪烬绝熬不过下一个冬日。
病重时不由想起还在国子监时,夫子常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那时的她还不甚留意,只天真嬉笑:“子是您么?那么他是哪位圣人呢?”
如今这样的体会,在她这具幼小的身体上感受的真切。
自顾自的禁足,萧浔也未曾探望一次。只是夜里总觉得有一双温热的手覆上我的额头,她依恋着,想去捉这个人的衣袖,也许是娘来看我罢!甚至有时会无意识的喊一声娘,然后这双手替她擦掉一滴眼泪。
娘亲什么时候带我走呢?她这样想着,醒了,殿内空空如也,仿佛只是一场梦,人愈加憔悴。然而往往做了这样的梦,之后的几天日子变会好过许多。
疏星松一口气:“虽然气色比着从前还是差些,如今也算是缓过来了。”
雪烬于疏星,有诸多情感与疑问。她为何对她这样好?明明她是最不能出头的人啊。心里实在感激,疏星于她应当如亲姐姐一般疼爱。
这日疏星端进来一盆绣球。绯红参杂着淡粉花瓣细小紧挨着,硕而饱满形成数个圆润的球体,热烈的美艳,灼烧雪烬的双眸,似乎烧透了那日结在心上的厚厚冰层,融化了胸膛暖洋洋的。
堪堪觉得身上有些力气,沐浴梳洗一番,换了一身裙钗,虽然有些发旧,但也算得体。
窗外明媚日光耀眼夺目,随意落洒,恰巧有几个光圈,调皮转圜在绣球上方,雪烬蓦地吐出一口黑血。疏星大惊,那黑血黏黏稠稠,像是一团污秽的腐肉。
雪烬咳着,恍然吐出长气,心绪渐渐清晰,好似多年沉疴顿愈,才迎来一个还不算太晚的晴天。
这日有人来拜访她,疏星见了忙福礼道:“知意姑姑。”
她心知那日救自己的人是知意,眉眼低垂,恭敬十足的唤了一声姑姑安好。
知意笑着问她:“你身子可好些了么?”
她这才将目光抬高一些,眼前妇人一丝不苟的着装,面色红润,精神尚佳,宫装看似朴实无华,实则用料不匪。
雪烬一向嘴甜,微笑道:“劳姑姑为我思量,托您的福气,自然好了。
果然见她脸上笑意渐深:“即是没什么大碍就好。江姑娘,太后有请。”
雪烬的心一震,余光瞥见疏星的神色也有一分慌张。连日来的不声不响,如何惊得了太后?可人在深宫,远飘零。只得咬着牙随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