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贵人

    二人随着姑姑一路行至慈宁宫,见她推开朱红色龙凤雕纹的高门,只觉得心里忐忑不安。

    姑姑见她面色有些苍白,和蔼道:“不必紧张,反而是件喜事。”

    喜事?她这样孤苦无依,还有喜事么?

    穿过庭院则是正殿,碰巧有宫女端着托盘进去,上面端端正正摆了两盏茶。

    雪烬随着姑姑进去,余光瞥见皇帝也在,迅速低垂目光,依着规矩行礼。

    “免了,起来坐罢。”

    太后搁置茶盏,淡淡吩咐着宫婢为我添一把椅子,小姑娘俯身谢过,方依言坐下。

    她的额角已经生出汗意,手藏在衣袖里微微攒着。紧张之余,就听太后淡淡地说:“抬起头来。”

    雪烬于是微抬头,太后上下打量了,就对萧浔说:“哀家听知意说这孩子病了好些日子,怎的也没个人照看?”

    萧浔一时讷讷,只道:“前些日子忙着,何况她身边还有刘氏和一干宫人。”

    雪烬心底偷偷笑了一笑,他是说那几个拜高踩低,偷奸耍滑的人么?

    太后抬手:“浔儿,你登基不久,朝政多变,各地势力盘根错节,肯费心处理自然是好,可你将她扔在宫中不闻不问,外面的人该如何议论你?”

    雪烬悄悄地看了一眼太后,与想象中大不相同。太后身量纤小,一袭鹅黄掺月白色的长裙,绣着繁复的牡丹花纹,穿着打扮尤为端庄素净。

    萧浔闻言,神色不虞,他自然知道世人的口舌一向犀利,稍有不慎则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即使这小姑娘的来历惹他生厌。

    “儿臣知晓。”

    太后不在理会他,转而看向抬头的雪烬,已经来不及垂首,只好对着太后娇憨的笑,任由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模样倒好,就是清瘦些。”

    太后顿一顿,很是随和,“名分之事不过早晚,倒不如现在封个位份,和其他人一样也成体统。”

    雪烬的憨笑变成错愕,下意识看向萧浔,他似乎是在思量着此事,在他要看向自己时微微低头,遮住表情。

    “也好。”萧浔道,“那就给她一个位份。”

    “左右不是什么大事,浔儿看着办就是了。”太后抿了一口茶水,屋内有一刻安静。

    我温顺的,静静地承受着一切安排。

    他道:“贵人如何?母后的意思是?”

    “从六品么。”她纤细的手指有意无意的轻点桌面,“也好,那么就从贵人做起吧。”

    “你意下如何?”太后笑着问。

    雪烬尽可能镇定的跪下行了叩首礼,“臣女但凭陛下与太后娘娘的安排。”

    她的声音还有些稚气,却说着老成的话。惹得太后哭笑不得,颔首:“稍后派人禀了皇后,明儿个你就和她们一起请安罢。”

    她恭敬道了是,太后依稀透过窗外打量天色,似是孩童一般“哎呀”一声:“既没什么事,就都回去罢。浔儿,你洛娘娘快到了,你也许久未见她了,要见一见,还是和小姑娘一起回去?”

    “那儿臣还是早些走。”

    雪烬自然不晓得太后口中的人物。末了,她又问:“你叫什么?”

    雪烬回应道:“臣女名唤雪烬。”

    “哪个烬?”她问。

    她答:“回太后娘娘,此字火余也,从火从盡。”

    他的眼睛一瞬不转的盯着小姑娘的侧脸:“倒未想过,竟是这样极端相反的两个字。”

    雪烬蓦地听他说话,情不自禁侧头来,许是在太后面前,他竟没有点帝王仪态,盘膝而坐,月白绸袍滚着霜色回字纹,腰间蹀躞带悬一枚青玉螭龙佩,玉冠束起鸦青长发,冠顶嵌的东珠莲子大小,然而形圆玉润,映得眉间一道浅疤如细长新月。

    他笑道:“你父亲起的名字么?”

    她老实摇头:“这是母亲起的。”

    他似乎来了兴致的问,也不急着走了:“你母亲?那你可有小字?也是你母亲起的么?”

    雪烬略有踌躇之意,不着痕迹的望向太后,女儿家的小字最为隐秘,尤其不可叫男子轻易知道。

    太后见她像是呆呆傻傻,霍然一笑,显得体态愈发闲适轻盈:“倒是个机灵姑娘,知道这女儿家的乳名是不能轻易说与人听的。”

    这话叫雪烬头脑发懵,说是不说?或赞或诮?她瞧着母子二人似乎没有生气的意思,于是又将试探性的目光投向萧浔。

    他正眼看她,忽而也轻笑一声,与半年前冷言冷语恍若两人。正疑惑间,门外几声娇笑:“你们在屋子里谈些什么,连我来了也没听见么?”

    “竟然有个女娃娃。”她微微一扫,随后与太后打趣几句,也不像萧浔见礼,反是萧浔微微颔首:“绮娘娘。”

    是先帝的妃子。雪烬不禁生出几分好奇,她也如太后一般模样么?

    看清她的脸时,小姑娘呼吸有片刻征凝,绮太妃的五官是一种说不出的明艳,眸色潋滟,唇脂是暮春海棠的颜色,肌肤素白几乎剔透,只是保养再好的皮肤,也不如年轻时紧绷饱满如蜜桃的脸。

    饶是太后看着再年轻许多,眼角唇畔也爬上几丝细纹,藏着一种长年熬心的悴色。绮太妃……当真有女子可以一直不老么?她不敢想,昔年这是怎样风华绝代的美人。

    绮太妃悠然端了一盏茶:“你这里无趣的很,哪得来个女娃娃?”

    “时日长久,就咱们两个。你还不来看我,可不是静悄悄的么。倒不如哀家的浔儿懂事。”太后嗔道,顿一顿:“她是浔儿的姑娘。“

    “你多大了?”绮太妃有一瞬惊诧,这回仔仔细细的将她看个遍:“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呢。”

    雪烬的心脏又有些酸涩,却不得不回答:“臣女今年十三岁。”

    这真是一个尴尬的年龄。按说天家恩典,即便是重臣的女儿年幼进宫,也是十岁左右,而适龄女子选秀在十四至十九岁。她进退不得,可若那日拒绝父亲不得入宫,也许父亲会抛弃自己听信继室,她的余生也不会比入宫再好。

    绮太妃瞧瞧她,又向太后眨眨眼。

    太后佯装怒意,和颜悦色的解释:“哀家瞧你是上年岁了。她是送进宫中待年的。”

    绮太妃恍然而悟:“这丫头如今瞧着稚嫩,待到二八年华,想也是位绝色。”

    雪烬并不晓得她为何突然赞自己好看,只是太后吃吃的笑着,看向小姑娘的神色也真切许多:“你回去罢。知意,明儿个她晋封的日子,你亲自走一趟,给她添些物件。”

    雪烬千恩万谢,绝没有想到太后这样和善可亲。踏出这座宫殿,朱门高槛,心中如悬千钧,步履间皆是小心翼翼,她低垂着眼眸,亦不知能否在这深宫中保全自己。

    雪烬尚年幼,然而似懂非懂一个道理——这宫闱将会永生的囚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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