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一白毛绿尾鸟衔信而来。
小友岳黛嫣惠鉴,
我知你志学心诚,实是不忍,故写此书信。
你担水不比他人送金银与仙丹法器,你心知,但你每日照旧。不论她人闲言碎语。我知你为表诚心,而非行贿赂之意。
我实欲将清风比你,又仿若梦回总角,自照形神。
终究成了窥视,少年心气留于往日。
……
苏伯我中过状元郎,进过内阁,四十八得仙道,求长生,看似风光无限,顺风顺水。
实则不然。
我幼时家中贫寒,度日艰难,兄弟姐妹有相处不足三月就饿死成了黄土的,八岁家里田地被吞,饿晕数次。不久父遭人棍棒打死,母亲挟纺儿和我逃奔姥家,姥家见我是男孩儿,叫我在村里跟人读书,读书时断时续,全看家里景况,十四岁,母卖女换钱,又跪人借钱供我读书,自此我见不到纺儿。
后来,从县试到府试到院试,苏伯以为自己必中……却被人替换了名次后,又遇拳打脚踢扔在荒郊。
他们没想到我还没死透,我也没想到我还能活。
回了家去,母亲看我模样差点昏厥。
数年后我再考,带着好消息回来时,母已然病死。
多年的病了,但偏偏在我刚有些出息的时候。
再后来我一路考一路入了京城,甚至进了内阁,又甚至差点成了首铺,但为什么没有成呢?因为我发现,助我入阁,实是有人欲将我推作替罪羔羊。
也幸好我发现了。
可我不解,我在朝数个十年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为何不肯重用我,又为何要加害于我!
我在殿前,泪流进褶子里,也不敢有一句怨言,只极力恳求皇帝放我归乡,层层震怒压得我不敢直腰,上好的官服面料铺在地,我只感到冰冷,不适宜的想起母亲送行前用粗麻做的衣,没有一处不扎肉的,却每处都能让我感受到身体的存在。最后皇帝允我退了阁,却没彻底罢免我,封了个闲散官职,外人只道我不识皇恩,冲撞皇帝,皇帝却不杀不罢,皇帝仁慈,却只我一人知道,不罢是因为要作随时备用的替死鬼。
后来我入了道,又是多少年的苦楚,去年,我算是出了头,与此同时皇帝那边又封了我高官,这次不是替罪羊,是垫脚石,皇城与仙家之间的铺路石。
以我的资质,今年难选得上好苗子,可我爬行着过了半辈子了,不入龙潭,就得从虎穴中活着出来,你以为我当了数十年书生文臣,又怎成的三大刀修之一,苦得只剩苦了。
没人想到我能选够五个“好苗子”,但我就是这样争取来了。
他们当中自然有比不过你,但因为家族势力被选中的。
因为我当务之急是站稳脚跟,比起用十几年几十年半百甚至更长时间去培养出一个出了头得了势的弟子,现有的大家族和仙派势力自然更救急。
……
我剖心置腹,实是我自己也看得厌恶,曾经种种防佛告诉着我,人终将被现实改变。
我想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也难以了我心愧,只是还要说的,若小友愿意,我们仍以担水为约,虽未拜师,但从今以往,你每担一次水,我便像为师教导学生一样,教你一次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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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早上结的,她看完信便去找了苏先生说明。
等那两人下山来找她,楚汀哭丧着脸过来难得软言一句,“今日不练刀了,我们带你到别处玩玩吧。”的时候,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你笑得跟朵鲜花似的,”楚汀撇嘴,“什么心态,还能笑这么好看。”
“你今天嘴真甜。”
没等楚汀恼怒成羞,她先开口说了早上的事。
刚刚一直沉默不语、低眉垂眼,装着平静的廖生的眼一下子亮了,向阴影处的琉璃被一角阳光恍过去的那几秒。
“什么?你这么快就去找他说了!能不能矜持点儿!”
“能屈能伸大女子,不学白不学。今天说了今天就能找他学刀,早说早用。”
“……”
“那,”廖生说,“你什么时候去练?”
“苏先生说等下午了。”
“这样的话午饭去我们那里吃吧,本是用作安慰,现在就当庆祝了。”
“瑞云小饭馆?”
“不是,是我们那里。”
“?”
“你们那里?”
……
她第一次见廖生他们的住处,果然和闲寻很不一样。
要说楚汀这么炸呼的性格是怎么和廖生认识又玩到一起的,全靠同宿和楚汀慕强。
“廖生可闷啦。”楚汀边摆宝贝剑边说,“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快把我闷死了。”
看着廖生进了厨房准备东西,接着说,“我还觉得他特装,一直挂着个温温柔柔的笑脸,什么气都不生,老师啊姑娘们啊,甚至一些男的都爱来找他,我天,那简直每天我们房舍外跟赶集似的一推人走来串去。”
“但现在没有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嗯……”岳黛嫣手支下巴想了想,应该是楚汀帮忙说或者赶了吧,又或者楚汀做出些惊世骇俗的举动,吓得大家不敢再来,比如当众亲了廖生一口,说他们两个其实是道侣什么的。。
她把想法委婉的表达给了楚汀,其实肚子里也憋着笑。
楚汀嫌弃的看了她一眼,“刻板印象了啊,我有那么狂野吗?是真的也就算了,不是真的,我这样做,我可太狂野了。”
熊还不狂野吗。
“总不能是廖生那样干吧,太割裂了。”
“他确实不可能那样干。”
“算了,我告诉你吧。不卖关子了。”
“他一个一个说的。”
“?”
“没听错,来一个人敲门,跟他表白心意或者什么的,他就笑着拒绝一次,来两次就拒绝两次。”
“刚开始拒绝肯定没什么用,总有人不死心,结果发现,廖生就一直拒绝,来一次拒绝一次,也不骂,也不吵的,就是很认真的拒绝你。最后人肯定就慢慢变少了,到现在可能一两个月能再来那么一个人。”
“哈哈哈。”廖生这跟批作业似的,认真看、写评语、一本接一本。
“我说,”楚汀过了会儿又开口。
“嗯?”
“昨天晚上我和廖生可真是有些担心呢。”
“现在这种让你不拜师跟着学多少有占丢份儿,你可别太伤心啊,谁还没点儿发家黑历史呢。”
他突然画风一转,“哎,穷鬼,其实我以前和你差不多一样穷呢。”
“那恭喜你了,楚少爷。”
“……”楚汀斜她一眼。“少讽刺我。我后半句还没说呢,我以前穷,但你看我现在,所以啊,你也会有‘富’起来的一天的。”
“刚真不是讽刺。”
“我一直都觉得如果一个人一生从人生头儿到人生尾都处于顶尖顶尖的,顺风顺水的,那是挺让人羡慕的。”
“但是我觉得,如果一个人在人生的某个阶段穷过苦过在底层混过,也是件挺好的事,他们不会只去侃侃而谈,他们心里也会有一片和只是有钱的人不一样的抱负,我觉得某种程度上这是挺幸福的。”
“虽然听起来像没吃够苦,脑袋有毛病。”
“……可不是么。”楚汀笑了一下,难得有点柔和了的笑。
聊完,他的剑也摆好了,示意了一下,转身进去厨房帮忙了。
岳黛嫣后脚跟去想要加入,被两人赶了出来。
嗯……被楚汀赶了出来,被廖生劝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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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正复习着昨天下午新学的刀法,远处就有一阵哄乱传来——放榜了。
她已经然知道,就没管继续练了。
……
往后日日担水,日日学。
有一日苏玉果突然说要叫个女修者来给她摸摸骨。
“你知道青龙偃月刀吧,我觉得你适合这种刀。”
“摸骨看看吧,对的话,到时候改变一下练习方向。”
就这样,她换了把刀。
“挺沉的吧?”
“嗯。”比起原来的可不止沉了一点。
“但是看你起刀的速度、挥刀的力度都还可以,劲不小啊?”
“还不是每天两桶水的功劳。”她开玩笑到。
苏玉果也眯眼笑了,摇了摇头,伸手指她,“你啊你啊。”
这姑娘是个心思细的,开开玩笑,既表示自己已没那么在意拜师之事,又似在暗擢他愧疚心理。
那时候为什么确定她担水并非贿赂讨巧,而是表诚意也与他发现她心思细腻有关。
她送不起太贵的东西是真,可连攒些钱去买个差不多的文房四宝扮扮清贫雅正都不愿。
而担水,这属于苦力,坚持下苦力也是种表示诚心和决心的方式。
但说到苦力,跑腿也是苦力,直接帮忙拿对方所需的东西,岂不更讨巧,却选择担水。
担的是水,这便也有一番诗意了。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两心相交若双溪汇流,清可见底而无杂质。
且,记忆中她是从去年秋季开始担水的,则又可能有“秋水明净而寒心”之意。
此寒心倒非贬义了。是以水为鉴,照见交往中的精神纯度。
处处暗示她求学的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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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路上遇见一群剑修结伴而行,恍然想起已经多日不见楚汀的闪耀至尊宝剑了。
他们两个最近在干嘛?明日去看看吧。
回去收拾了一下,便下了山。
萧霜素已经在桥边等她了,遥遥向她招手。
小跑到她身边,“这次到的早?”
“还好,主要是很激动,明年要举行的百林秘境已经公布模式了,自由组队!”
“闲寻能去吗?”这事儿她听说了,也很想去,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资格去。
“啊呀,”想起之前收到黛嫣的信,没拜成师。
“我倒是没听说这方面的强性规则。”
“嗯,我尽量报。到时候组队一起。”
“嗯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