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胤四年春,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宁川郡下,柳溪村西,李家庄今日张灯结彩,喜堂高挂,鼓乐喧天。堂前春光正好,杏花新绽。
人群最前,一位身着绛红绣裙的女人笑盈盈立于堂中,脸上扑了两层粉,鬓角还贴着两撮假发,红绸在手,一派热络张罗的模样。
她不是今日的新妇,而是这场喜事中牵线说合、口吐吉言的媒人,温如卿。
温如卿笑吟吟说着吉语,末了忽然道了一句:“若他日夫妻不睦,情分淡了,也可来寻我,写封讲理的书信,也不算失了体面。”
堂中那对新人手中红绸尚未放下,面上却浮着一丝愕然。
新娘脸色一白,声音轻颤:“你……你是诅咒咱俩?”
一旁几位长辈也忍不住皱眉:“成亲大典,怎能说这等话!”
空气微顿,鼓乐声也滞了半拍。
温如卿一愣,登时赔笑掩饰。
“哎哟,是我胡说了。喜日口快,莫要见怪。”她抬手自扇一掌,半真半假地咬牙,“瞧这张嘴,合该缝上,哪能在大喜时分乱说话!”
那对新人面色稍霁,连忙作揖谢礼,讪讪退下。堂前鼓乐复起,却比方才低了几分。
一场红事已毕,喜乐歇下,人声散尽,只余几缕红绸在春风中微微晃着。
温如卿提着双喜包穿过柳溪村的石板巷子,一路行至村尾那间矮瓦青墙的小屋。方才笑得多热闹,此刻四下已然寂静,远方夕阳早已沉入云海,微弱的光映得杏花戚戚。
她推门进去,将包随手放在案上,屋内静得能听见碎银碰撞的清脆声响。
抿着嘴角,她盯着红包看了片刻,终是慢慢坐下,卸下脸上的假粉,露出原本眉目清秀、眼神清亮的一张脸。
这才是她。
温如卿
一个死过一次的人。
“当了快十年离婚律师,没想到最后竟死在了自己客户的老公手里。”
她缓缓擦去假鬓角上的墨迹,又淡淡道:“真是讽刺。”
话音刚落,脑海中便响起一阵轻微震颤的系统提示音:
【叮!恭喜宿主成功撮合第九对姻缘,任务进度9/100,奖励功德值:154点】,
【友情提示:根据系统最新评估,您言语不当差点劝人离婚,功德险些回落,请注意用语】
【本系统温馨提醒:婚姻需谨慎,凡事讲和为贵,休书慎言。】
“……你倒是替那帮出轨家暴男想得挺周到,”温如卿凉凉道,“上辈子我就是被种人害死的。”
那是个再标准不过的家暴案。女方反复报案无果,最终找到她。
她一手拿证据、一手起诉状,在庭上抽丝剥茧,撕开对方伪善外皮,判离成功,还顺带拿下了抚养权和赔偿金。
那是她最满意的一次胜诉。
也是她人生的终点。
男人在判决后第四天夜里翻进她家,从厨房拿了把刀,戳进了她的肺。
她捂着血躺在地板上,意识模糊地想:这不合理。
所有证据她都做到了,流程合规,判决公平,明明一切都对,可她还是死了。
思绪回笼。
【系统正在更新金句库:《说媒六不谈》加载中……】
“呸,黑心系统。”温如卿低声骂道。
这系统倒是与原身志趣相投。原身向来不讲章法,收了银钱,便是瘸子配瞎子也敢说作天作之合。
银钱尚未数完,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嚷声。温如卿微微蹙眉,将钱袋塞进袖中,提起铜盆佯作要去前院倾倒污水,实则想瞧瞧又是哪家前来请媒。
才转过影壁,便听前院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起来。
“公子,这便是咱们村最灵验的温娘子了。您若要说亲,非她不可!”
“可不是嘛,她说的姻缘十分灵验,谁家找她作媒,都说好得很。”
温如卿脚下一顿,抬眼望去,便见几名村人正簇拥着一位青衫男子立在院外。那男子身姿清瘦如竹,面色苍白,眉目虽清俊却满带病弱之色。
日光落在他肩上,不但未添暖意,反而衬得他如玉一般清冷。
“这人是何方人士?”温如卿眯眼细细打量。此人约莫二十上下,虽面容病弱,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端方之态,腰间佩玉更是在日光下泛着温润莹泽,绝非凡品。
村中几位大婶已围在男子身侧热情搭话。
“公子可是尚未定亲?我家闺女年方十七,模样虽不出众,性子却温顺孝顺,若公子不嫌弃,改日定要来家中坐坐。”
另一位也忙道:“我家那位能绣善炊,去年县里女红比赛头名便是她得了,公子若得闲,不妨来瞧一瞧?”
温如卿倚在影壁后,见几个妇人争相推销自家闺女,不由轻笑。这公子虽病弱,倒也抢手得很,几个大婶满眼热切,倒似盯上了香饽饽一般。
那男子始终神色淡然,只在众人言语稍有过度时微蹙眉头。待得众人愈发热络之际,他却忽然侧过身去,以袖掩唇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那咳声沉闷,仿佛肺腑皆伤,听着便叫人心惊肉跳。
方才热情的几个大婶顿时住了口,神色各异地互望几眼,纷纷悄然退了半步。
“公子身子可是欠安?这天风凉,还是回去歇着吧。”
“对,对,咱改日再来请媒婆也不迟,千万别累着。”
温如卿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些人方才还急着把闺女许出去,一听男子病重,便即刻退避三舍,倒是现实得很。
就在气氛尴尬之际,那男子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望向影壁后的温如卿。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心头倏地一沉——那人眸光如寒潭般幽冷深邃,哪里似个病弱之人?
他放下袖子,唇角轻轻一勾:“温娘子的大名,我可是早有耳闻。”
温如卿怔了一瞬。原身名声竟大到了这般地步?她穿越而来不过月余,接的大多不过是乡邻小户之亲,最远也不过县衙门里的小亲小眷。
男子不紧不慢地朝前踏了两步,村人不自觉地让开一条道来。他停步之处,离她不过三步之遥,语声幽淡如风:“毕竟沈家小姐和赵家公子的姻缘,可是你一手促成的。”
温如卿心头猛然一跳,原身的记忆碎片顿时浮现脑海。
一年前,确有一位沈家小姐,经原身撮合嫁入城中赵府。赵家公子相貌堂堂,聘金丰厚,乃是众口称赞的佳偶。
“真是……咳咳……好眼光。”男子又咳了两声,眸中讥意越发深沉。
温如卿不觉后退半步,背脊抵上了影壁。
“多谢你为我阿姐觅得如意郎君。”他字字缓慢,说得不疾不徐,却如冰锥刺骨。
温如卿勉强扯出一抹笑:“……不客气。”手中铜盆却已攥紧。
那人不再多言,只转身离去时目光微凉,如视一物污秽。
直至那抹青色身影消失在村口槐树之下,温如卿方才长吐一口气,低头望去,掌心竟被铜盆硌出一道深红痕迹。
“温娘子,那位公子是谁啊?”王大婶凑近低声问道。
温如卿摇了摇头,确是不知。原身记忆如旧书缺页,只剩零碎片段:赵家、聘金丰厚、人人艳羡……还有隐隐听闻沈家小姐暴毙的消息。
她一个激灵,猛地抬头朝男子离去的方向望去。
春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她忽觉脖颈生寒,似有无形之手轻轻拂过。
“莫非……”她咽了口唾沫,忽然想起近日坊间传闻:赵家续弦夫人,死时满身伤痕,官府却只道是急病暴毙。
铜盆铿然落地,惊得枝头麻雀四散纷飞。温如卿愣愣站于水渍之中,终于明白那男子眼底恨意缘何而生。
夜幕低垂,温如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点亮油灯,翻出压箱底的红线簿子,找到三年前那桩姻缘记载。
“沈氏庶女,许赵家三郎德彰,聘金二百两,良田二十亩……”
墨迹微褪,唯独备注一行格外清晰:
“女有隐疾,慎言。”
她指尖轻颤,这字迹是原身所书,怕是所谓隐疾,竟是托辞。赵家三郎前两任妻皆为“急病暴毙”,世间哪有此等巧合之事?
正欲细观,窗棂忽地“咔”地轻响一声。
温如卿浑身顿时僵住。她身为离婚案中见惯阴谋凶险的律师,敏锐远胜常人。
缓缓抬头望去,月华淡淡映照窗纸,一道修长人影映入眼帘。
她不动声色地将案头裁纸的银刀滑入袖中,佯装困倦地走向床榻。
门“吱呀”一声开了,夜风骤然压低。她屏住呼吸,手中银刀缓缓攥紧。
来人步伐轻若浮云,停在榻前三步之外,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温如卿心中一沉,猛然睁眼,银刀迅如雷霆刺出:“何方宵小!”
“铮”地一声,刀尖在距对方面门寸许处被一把匕首格住。月色透过纱窗映出黑巾蒙面,仅余一双锐利如星的眸子。
对方似未料到她先行出手,动作一滞。温如卿趁机挥刀划向面巾,黑巾落地,露出一张清俊冷峻的容颜——剑眉入鬓,鼻如悬胆,薄唇紧抿,目光如刀。
竟是白日所见病弱公子。
“公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她极力镇定,但喉间已被锋刃轻抵,寒意渗入肌肤。
男子眸中恨意翻涌,咬牙道:“三年前杏花时节,你亲口将我阿姐许与赵德彰作续弦。”
“阿姐对我恩重如山,”他的声音蓦然嘶哑,匕首微微颤动,“你竟亲手把她推进火坑……”
温如卿心头骤然一沉,暗骂原身造孽。
男子手指攥紧,泛出青白之色,“你明知那畜生前两任妻子皆死于非命,竟还口口声声夸作良缘!”
温如卿呼吸急促,念头飞转。忽地,她猛然攥住对方手腕,任由匕首划破掌心。
“公子若要杀便杀!”她强忍剧痛,昂首冷声道,“只问一句,究竟是赵德彰持刀杀人,还是我这媒婆手染鲜血?”
男子微怔,酒醒了几分,连匕首也松了些许。
温如卿趁势继续道:“论罪责,我不过是个从犯。你今日杀我容易,可明日赵德彰又将祸害谁家姑娘?那些盼我作媒的苦命人,又将由谁替她们分辨良莠?”
“巧言令色!”男子冷笑一声,“你造下的孽缘还少么?”
“正因如此,我才更知其中蹊跷!”温如卿掌心鲜血顺腕而下,染红了交握之处,“今日你且留我性命,我必助你搜集赵家罪证。若有虚言,再杀我亦不迟!”
男子眼中杀意渐淡,似在权衡之际,温如卿敏锐察觉他呼吸略乱,骤然抬膝撞向对方腰腹。
“来人!杀人啦!”
尖厉的喊声划破夜空。男子闷哼一声,匕首划破她颈侧皮肤,却终未下死手。
门外犬吠人喧,迅速逼近。
“温如卿,记住你今日承诺。”他撤身跃至房梁之上,临去前冷冷道,“若敢戏耍于我,我定取你性命。”
话音未落,人影已消失在夜色中。温如卿瘫坐在地,捂着流血不止的脖颈,心跳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