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二点了,秦岑没有入睡,他坐在书桌前,注视着手机备注上的名字。
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多姓“郜”的人吗?
时隔多年,他又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女人。
他以为自己在跟她谈一场远距离恋爱,明明打电话问他借钱的时候还是一股撒娇可怜的调子,结果人家还完钱后,一句话没说,凭空消失了。
他不太记得那个女人的模样,只记得那晚她穿着露肩小短裙,却一个劲的往下拉扯裙尾,生怕走光,喝酒也不怎么会喝,最先几口还把自己呛到了,撩人更是手生,靠近她鼻尖,佯装要亲她的时候,她连呼吸都忘了,特别是事后,她不认账准备跑路那幕,连眼睛都不知道往那里放。
现在回想起来,秦岑都还会笑。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对待感情随便的人,和女人发生关系,一般都是在确定关系之后,但偏偏那一晚,他没把控住。
也不知道这些年,那个女人过得怎么样?十万块钱有没有帮助到她?
正沉浸在回忆里,一个电话打断了情绪。
来电显示—程渐,一个跟他曾经一样初心不改、玩物丧志的富二代。
“喂,秦岑,你哥们我明天就要回燕市了,你,现在,马上出来陪我喝一杯呗。”
接着听到对面一阵呕吐声,怕是又喝高了。
以前混在一起的公子哥绝大多数都在荒唐过后回家继承家业,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单纯为了利益,至少在媒体和人前都表现得足够有能力继承企业,毕竟不是每位老总都想跟他父亲一样,众叛亲离,身后空无一人。
程渐与他这些年联系少了,不在一个圈子里,就算通话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前些日子听说他一副摄影作品获得国际大奖,可惜他观察世界,建构自我之作并没有得到家族的认可。他持续多年,一意孤行的事业在他家人看来只是一场闹剧,每次都只会被问候一句:“你还要这样闹多久?”
秦岑若是没有回归所谓的正途,现在的境地怕是和他如出一辙。
“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对方醉熏熏地报出位置。
二十分钟后,秦岑穿着浅灰色大衣出现在一家夜店里。
“呵,职业装,现在连出来喝酒都是一副乖宝宝模样。”
程渐带着一身酒气一边说一边扒拉秦岑的大衣,像是要扒拉下这幅人模狗样的装束。
秦岑皱眉,略烦躁地伸手止住他。
“安分点儿,再不安分揍你!”
跟他说话不必客气,我行我素惯了的人,客气话他也听不明白。
过三十岁的年纪,说懂事也该懂事了,可他还跟年轻那会儿一样,不把身体当回事,喝得连眼睛都胀红了。
程渐抬头看了眼秦岑,笑了笑:“秦岑,你说……当年咱俩好成那样……咋就崩了呢?”
秦岑并不想和一个酒鬼忆往昔,显得沉默,只回了句:“你醉了。”
程渐还是笑,又灌了一杯酒。
秦岑找了个位置坐下,一直默默看着他喝。
在此期间,他忍不住回忆过去,他们是怎么崩了的?
是因为离开法国前的那场争执还是因为两人归根究底就不一样?
被压抑久了的小孩儿总是叛逆的。
在父亲的引导下,秦家的小孩儿打小便开始接触建筑,从古罗马神庙到悉尼歌剧院,从雅典卫城到金贝儿美术馆,从具象的图画到抽象的概念。
刚开始,秦岑以为自己喜欢建筑,甚至将各地伟大建筑作为自己未来一一要去的地方,直到真正身临其境观察过它们,他才明白,他爱的不是建筑本身,而是摄影中的它们。
钢筋水泥怎么会让人神往呢?
只是摄影赋予它们厚重。
若想让建筑显得高大雄伟,他会选择仰拍视角,特别是处于建筑物中间拍摄时,拍出来的画面会更有冲击力。
若想体现建筑的空间感,他会选择侧光拍摄,对比光线明暗,从而更能拍出建筑的立体感。
每按下一次快门,他都会将心得体会记在一个本子上。
第一部单反是他十五岁那年,哥哥买给他的生日礼物,至今记得被父亲发现后,那部单反被摔得支离破碎,他跪在书房里连拾起它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看着阿姨将它们扫进垃圾桶。
好不容易熬上大学,父亲为他的前程选择了英国伦敦大学建筑系。
出国以后,压抑久的内心开始疯狂逆反,他蓄起了长发,打了耳钉,还学会了喝酒,也是那时认识了程渐。
大四那年,他俩偷偷给自己办了休学,跑到法国巴黎到处看展,结时热爱摄影的同龄人,极尽陶醉,想着实践大于理论,整天整夜拿着单反出门捕捉光影,享受镜头下的世界。
不过,所有的一切都在父亲停掉经济支援的那天轰然倒塌。
秦林不是那种会打电话声嘶力竭质问的父亲,现实会教秦岑做人,手机上信用卡发来的一张又一张催款信息逼迫着秦岑不得不面对现实。
在秦林看来,从未赚过一分钱的人,有什么资格去谈喜欢?又凭什么去谈喜欢?
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让秦岑意识到离开大树以后,他这根小树苗屁都不是。
秦岑不是没有过挣扎,他找了一份摄影助理的工作,忍受了那些摄影公司对他作品的评头论足,忍受了那群专业摄影师拿他当苦力。
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为了摄影忍受生活赋予的一切时,他妹妹秦思瑶乘坐的从伦敦飞往巴黎的AF133号航班失事了。
他再也没有妹妹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想,如果他不曾去巴黎学所谓的摄影,如果他按部就班地待在伦敦学习建筑,如果他逆来顺受地接受父亲为他安排的一切,思瑶是不是就不会登上去巴黎找他的航班?
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过了一段无日无夜的生活后,他带着疯狂的自责和愧疚,拾掇干净了自己,某天夜里,给秦林打了通电话,说了句:“爸……对不起……我错了。”
为什么谈崩了呢?
这个人明知故问。
从不被赋予选择的人怎么可能和他一样。
程渐上面还有个哥哥,不管他怎么霍霍自己,霍霍程家的颜面,他爸顶多骂他两句,钱照给不误,毕竟家里还有程家老大程岩拿得出手。
而秦岑的哥哥是最先被父亲扫地出门的那个,他上面没了顶梁柱,所有的压力全压在他肩上,如果思瑶还在的话,这份责任还有个人同他分担。
其实在父亲眼里,思瑶最接近他对接班人的期待,真心实意喜欢并且将建筑作为一生的追求。
兄妹俩曾经就为什么喜欢建筑展开过交流,她说过建筑是她一生之光。
如果思瑶还在就好了。
他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凌晨两点,夜店关门了。
程渐晃晃悠悠的,执着的要自己走,秦岑开着车跟在他身后。
那点不多的耐心耗尽了,他停下车,不管不顾地抓着人塞进后车座。
“闹够了没有?!”
程渐喝多了酒,耍酒疯,又作势要吐,最终,他吐在了车上,一股恶臭味蔓延开来。
这一幕,不忍直视。
等吐的差不多,程渐就像死人活过来一样,坐在后面大口喘气。
秦岑强忍住不适,给他抛了瓶水,“漱漱口,臭死了。”
程渐接过,喝了口,借着光,看清水的牌子:“这么便宜的水?”
等再看清车内布局及型号,更是嫌弃:“你这几年混得这么惨?连奔驰都没开上?老头儿还真把你当免费劳动力,不发你工资?”
这种吐槽,两人才算真正拉进距离,叙上旧,不过秦岑没理他,他这种直肠子怎么就没喝死。
秦岑上了驾驶座,系好安全带,问:“去哪儿?去我公司宿舍还是百悦酒店?”
“百悦酒店!”
多犹豫一秒都是对五星级连锁酒店的不尊重。
“我这刚获奖的国际摄影师身份怎么可能屈尊去你那一亩三分地,不得憋屈死我!”
秦岑“嗯”了一声。
程渐看着他打方向盘,往前开。
路边街灯打在他脸上,时明时暗,没人清楚他此刻在想什么。
过了会儿,他说:“我这次来岚市,给你带了份礼物,明天叫人给你送去,记得签收一下。”
斟酌了一下,他又改口:“严格来说,不算是我送你的礼物,是你自己的东西,前些日子翻旧东西,翻出来的。”
秦岑眉头微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等你见到了,你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微扬着下巴,似乎在回想,“当时你怎么形容来着?对了,你说你拍到了热烈。”
记忆太过遥远的事情,他无法追踪痕迹。
第二天早晨,上班时间,公司前台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众人见他从电梯出来,三三两两又迅速散去,秦岑有些疑惑。
待他走近,一副巨幕摄影映入眼帘。
时间静止一般,秦岑屏住呼吸,时间带来的模糊感渐渐消褪,他仿佛回到那个抓拍的瞬间,带着难以言明的感触。
摄影里,漫天火红的木棉花树下,一位少女逆风而站,手心里正捧着一朵掉落的木棉花,她微微仰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似是倒映出她眼前的所有热烈,生机盎然。
这一刻,他终于弄明白自己对那人莫名的熟悉与好感。
原来这么早,我的摄影就曾钟情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