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外面下起了小雨,秦岑提出送她回去。
“不用麻烦了,我打出租。”
“不用客气,虽然你拒绝了我,但我也不至于连送你回家的资格都没有?”
秦岑自嘲而笑,怕给人增添负担,又补了一句:“放心,顺路的,我住公司宿舍,跟你一个方向。”
一路寂静无言。
等待红绿灯的路口,秦岑的手紧紧攥住方向盘,脑海中始终在回放她在包厢的那番话,终究忍不住回应。
"我并不认为你是普通人。" 他的声音突然刺破车厢内凝滞的空气,尾音带着某种难以察觉的沙哑。
郜晓箐猛地抬头,睫毛轻颤:"什么?”
“先前,你说你是普通人,只想重复过每一天,不愿改变。”
秦岑喉结滚动,窗外的灯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阴影。
“可你不知道,在我眼里,能做到坚持不被改变的人,一点也不普通。”
绿灯亮起的提示音在耳畔响起,秦岑启动车子。
“你把我描述成高高在上的国王,俯视一切,把自己描述成若有若无的尘埃,困在方寸之间,你又怎么知道高高在上的国王不曾羡慕飞扬的尘埃?”
他从后视镜望向她,直直撞进她眼底的涟漪。
“我们之间甚至都未曾互相了解,你还不知道我的过去,我的经历,却仅凭我在艺林的这份工作,我的归属地决定了我们没有未来。”
他轻笑出声,带着几分自嘲,“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好,也没有你说的那样前途光亮,这么些年,我都不清楚我的将来。”
“郜晓箐,来到这里,遇见你,才让我有了一种实质性活着的感觉。”
“让我觉得每天的咖啡和蛋糕,是能让人牵肠挂肚的东西,这些琐碎事情发生在过去根本不值一提。”
“是你让我有了这种感受。”
他执意送对方回家,也是因为有这一段路途,可以给他最后的机会。
“如果我回答你,我和你一样,会在岚市生根,你的答案会不会不一样?”
郜晓箐心跳如鼓,后视镜里映出秦岑的神情,像极了她与萧云爱情里那些漫长的妥协。
高二那年,萧云说要去燕市上大学,她便默默撕下初定的目标;婚礼前萧云认为露背婚纱不好看,强制她换掉,所以她选了套更保守的礼服。
在和萧云的爱情里,她最大的感受便是迁就。
因爱而生的妥协,最终会成为困住他的迷宫,这样的感情,不过是另一种枷锁。
良久,郜晓箐开口:“秦岑,何必呢?”
这还是第一次听郜晓箐喊他名字,虽然语调冷冷的,但落在秦岑耳中却比任何情话都动听,她对他终于没有对陌生人的疏离,而是露出了真实的情绪。
后视镜里,她攥着包的手指微微发白。
这场豪赌秦岑终究是赢了,赌她藏在冷漠表象下的动摇,赌她眼底未说出口的在意。
秦岑并没有觉得今晚失败了,只是觉得自己过于冒进了。
明知感情该像建筑般循序渐进,自己却像个冒失的学徒,在图纸尚未完善时就仓促动工。
冒进者总是错失稳稳的机会,在热烈中自取灭亡。
原以为这些年他不会再如年轻时一般莽撞,他早已在无数次的项目竞标、方案修改中,学会了谨言慎行,学会了权衡利弊,学会了用最稳妥的方式处理一切事务。
到达目的地的方式多种多样,昨晚的决断无疑是最错误的。
那幅画也是原因之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果然,人总是容易赋予过去某件事情、某段经历不存在的意义,从而幻想出不属于自己的浪漫,浪漫至死。
但现在已经冒进了,已经走到这一步来了。
车子缓缓停在小区楼下,秦岑望着后视镜里她的脸,说道:“15号我要回趟燕市。”
引擎熄火的瞬间,他锁住门,没有立刻放人离开,转头与她对视,“等我回来,我们再聊一聊,我不是那种没有尝试就放弃的人。”
郜晓箐撞进他眼底翻涌的琥珀色浪潮,那些被刻意压制的炽热,此刻正从每一寸目光里漫溢而出。
他始终是他,那个夜店让人感觉危险的他。
“郜晓箐,”秦岑尾音裹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人生的最终稿,一定有你。”
***
裱花袋里的奶油在转盘上晕开歪扭的弧线,郜晓箐盯着这块已经蹭花的草莓蛋糕,不得不重新涂抹,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失神。
“晓箐姐,这批订单客人说三点得送到,得加快一点了。”
裱花间外面的声音传来。
郜晓箐连忙应声,上周三深夜的回忆突然漫上来——我人生的最终稿,一定有你。
被人坚定选择的震撼,会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搅乱所有的理智与从容。
最后一个蛋糕做完,郜晓箐深吸一口气,将凌乱的裱花工具归置整齐。
目前她所能做的,唯有沉下心来,在心底反复组织措辞,将那些纠缠不清的情绪梳理成清晰的语句,等秦岑回来重新把话再说清楚一点。
秦岑回了燕市,他搭程的最早航班,并非归心似箭,只是秦林规定他十二点必须到达礼承酒店参加宴席。
秦岑一家三代都深耕建筑行业,爷爷秦守业是燕市老牌建筑设计师,一生设计了70多件作品,很遗憾的是,秦岑未曾见过他,只在书册中翻阅过他的成就,少年时特意去过一次东方剧院,抚摸过老人生平最得意的作品。
父亲秦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有老一辈精湛的专业技术,更有敏锐的商业洞察力,艺林建筑能在业内达到如今的高度,离不开秦林高效的商业运作,当竞争对手还在纠结燕市某块历史街区改造方案可行性时,他已经拿出具体保护方案。
秦岑是最后一个到的。
包厢里,秦林和霍华正相谈甚欢,秦岑在这个时候推开门,外面下雨了,他衣服上裹了一层雨珠。
“抱歉,路上堵车,我来晚了。”
方才秦林脸上还笑意盈盈的眉眼在看到秦岑的那一瞬间凝成寒霜。
“现在才到,你眼里还有长辈吗?”
秦林指尖叩击桌面,发出强有力的节奏。
在场的除了秦林和霍华两个人,还有秦岑的伯父和霍家那边的兄弟,这些人除开这层身份,更是艺林和华辰的股东、高管。
血缘与资本拧成坚不可摧的绞索。
秦岑挺直脊背,默默站在一边,承受着父亲此刻的怒火。
“回来了,连人也不知道喊了吗?!”
秦岑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依次向伯父与霍家兄弟颔首致意。
“今天天气不好,我刚打电话听说从机场那边一路都堵到三桥了,小岑光是坐飞机都坐了三个小时了,累就不说了,你这老古板,怎么还骂孩子!”
霍华笑着为他解围。
“小岑,快入座,不要管你爸,吃饭。”
霍华亲自给他递碗筷,表现出和蔼长辈的一面。
小插曲很快过去,长辈们又重归谈笑。
秦林与霍华探讨着下一个项目的合作方向,时不时拉秦岑入局问问他的想法。
席间,霍华夸秦岑上一个项目做的不错。
“小岑上次主导的江市新机场那个项目干得不错。”他的目光扫过秦岑,“前几天我去江市出差,那个机场设计的美感十足,让我都不敢相信拥有这么美的机场的地方竟然会是江市,不愧是当年媒体都争相报道的作品。”
秦岑维持着得体的微笑。
若不是心里清楚霍华素来是只笑狐狸,换个人都会将这番话听做夸奖。
对方刻意强调江市机场的成功,看似夸奖的背后实则在暗示他——你的成功只不过是你父辈们运作下的产物,既然目前羽翼未丰,就该在长辈面前更低调一些。
放才他迟到的事情实则还是让他不满。
秦岑放下筷子,说道:“那个项目不过是摸着石头过河,能获得大众关注,主要还是父亲参与其中,给了我很多建议,才有了那一次设计灵感,最后媒体报道却把所有功劳归功给我一个人,实在是有些名不副实。”
早些年他放弃建筑转投摄影的经历,那怕他现在已经回归“正轨”,在没做出更大的成就之前,在这群根深蒂固的长辈眼中,那些项目还是跟玩票的性质一样。
甚至秦林也是如此默认的。
他无法在他们面前表现愤怒,就算是愤怒,也必须裹上一层糖衣。
霍华敲打过后,又变成和蔼的长辈。
“既然回来了就安安心心在家里多待几天,霍乔最近也回来了,你跟她从小一起长大,有空多去家里坐坐,带她在燕市转转,燕市变化很大,她长期待在国外,怕是出去连家都找不回来。”
“对了,她这次回国还给你买了礼物,等着你去拿。”
霍华心里是瞧不上秦岑的,但和秦林曾经共患难的感情是真的。
彼此倒也是有亲上加亲的念头,但究竟能不能成全看小辈们的造化。
霍华心态上比秦林放平很多,霍乔的存在,如果可以继续维持这层关系最好,如果不成,也没任何损害。
三个儿子早已进入华辰的核心业务,大女儿也已嫁入政商,霍家早就编织好庞大的关系网络。
秦林在这件事情开口了:“反正你岚市那边的项目有江景和周宇在,不急在这一时,最近有空,多去你霍伯伯家里陪陪乔乔,说不定以后你和乔乔发展出感情,我和你霍伯伯还能成为亲家。”
秦林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霍华和他打着配合。
“对啊,乔乔知道你回来,原本是要赴这场宴会的,临到门口见满座都是糙老爷们儿,到底是女孩子脸皮薄,又折回去了,就等你去见她。”
两人一唱一和,秦岑笑着附和:“好,明天我就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