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风沙是粗粝的刀,磨得人骨头都硬了。
可皇城的夜风,却带着一种黏腻的阴冷,钻进骨缝里,比塞外的寒冰更刺人。
裴铮站在昭宸殿外九重玉阶之下,烈酒在血脉里灼烧,烧得他眼底一片猩红。
手中紧握的不是军中制式的横刀,而是一把更狭长、更利于近身搏杀的障刀,刀身映着宫灯惨白的光,也映着他眼中孤狼般的凶戾。
“将军!不可啊!”身后是心腹副将嘶哑绝望的低吼,被几个如临大敌的侍卫死死按住。
裴铮充耳不闻。
诏书烫金的字迹还在眼前燃烧——不是擢升,不是封赏,而是一纸婚书!强召他这玉门关守将,去做那权倾朝野的昭懿长公主的驸马,多么可笑!
那字字句句的诛“心”之论,如同淬毒的暗箭,早已射穿千里关山。
“长公主贪慕裴将军兵权,欲借其手铲除异己,永摄朝政。”
“寒门莽夫,不过公主掌中一柄快刀,用完即弃。”
“可怜裴将军,沙场英雄,终成金丝笼中雀……”
金笼雀?
“呵。”裴铮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哑的冷笑,带着血腥气。
他十数年刀头舔血,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踩着同袍和敌人的骸骨才挣得今日之位,护住身后一方百姓和家中老母幼妹,所求不过一个“安”字。
人人趋之若鹜的宦海朝堂在他眼里,比那胡人的弯刀阵凶险百倍,他躲都来不及。
可这昭懿长公主,一纸诏书,便轻易碾碎了他所有的努力与期望,将他拖入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漩涡中心。
明哲保身?已成奢望!
酒意混着滔天的怒火和无处宣泄的屈辱,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防。去他娘的皇权!去他娘的驸马!
“滚开!”他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挡在阶前的侍卫被那尸山血海淬炼出的煞气所慑,竟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裴铮抓住这瞬息的空隙,身形如猎豹般暴起,手中障刀化作一道森冷的流光,蛮横地撞开最后一道阻拦,直扑那紧闭的、象征着天家无上威严的昭宸殿大门!
“轰——!”
沉重的殿门被他用肩膀生生撞开,殿内暖融的熏香气息扑面而来,与殿外的肃杀形成诡异反差。
层层叠叠的珠帘之后,一道纤细却挺拔的身影端坐于凤座之上,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裴铮脚步踉跄了一下,酒气上涌,但握刀的手稳如磐石。
他大步流星,直闯殿心,无视两旁瞬间亮出兵刃、惊怒交加的宫女太监,直至离那珠帘三步之遥。浓重的杀意混合着酒气,在殿内弥漫开来。
他猛地抬起手臂,冰冷的刀锋穿透珠帘摇曳的光影,直指那帘后之人!
声音嘶哑,带着玉石俱焚的疯狂:“殿下!”
珠帘被刀气激荡,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要臣当金笼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淬着边关的寒霜和血锈,“可知臣刀下亡魂几许?”
殿内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侍卫们脸色惨白,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兵器。宫女太监更是吓得匍匐在地,抖如筛糠。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寒门将军完了!九族都完了!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
珠帘之后,先是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带着点玩味的鼻音。
随即——
“呵……呵呵呵……”
那声音由低转高,竟是一串清越又带着几分慵懒、几分癫狂的笑声。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冲散了裴铮带来的凛冽杀意,却平添了更深的诡异和压迫。
笑声渐歇。
珠帘晃动,一只白皙如玉、指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轻轻拨开碍事的珠串。珠玉相击,发出悦耳却冰冷的脆响。
一道身影,缓缓自凤座上起身,拾阶而下。
绯红的宫装,金线绣着振翅欲飞的凤凰,随着她的步伐流淌着华贵的光泽。她走得不快,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从容与威仪。珠帘在她身后重新垂落,也彻底展露出她的容颜。
眉如远山含黛,眸似寒潭凝星。
唇边甚至还噙着一丝未散尽的笑意,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令人心悸。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裴铮那直指自己的刀尖上,没有半分惧色,反而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物事。
她在离刀尖仅一尺之遥处站定。殿内烛火通明,清晰地映照出她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以及湖面下汹涌的暗流。
“裴将军,”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寂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温柔的残酷,“刀,是个好东西,本殿也喜欢。”
她微微歪头,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头桀骜不驯的猛兽,带着欣赏,更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本殿十五岁率军平定淮南王之乱,尸横遍野,血染旌旗。”
“十六岁,先帝叔父、权势滔天的荣亲王谋逆,是本殿亲手将鸩酒灌进了他的喉咙。”
她向前又逼近半步,几乎要贴上那冰冷的刀锋。裴铮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清冷的梅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本殿这一生,”她的目光从刀尖移开,直直刺入裴铮燃烧着怒火与惊愕的眼底,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妖异的弧度,“行的是杀伐道,走的是刀锋路,你觉得……”
她顿了顿,尾音上扬,带着一丝戏谑的疑问:“本殿怕见血吗?”
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
裴铮握刀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能斩下胡虏首领的头颅,能冲散千军万马的阵型,此刻却被眼前这个女人平静的话语钉在原地。
那眼神,不是虚张声势。那笑意,是见过真正炼狱的人才能拥有的漠然。
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威胁、所有试图用武力撕开囚笼的孤勇,在这双洞悉一切、且早已在更残酷战场上淬炼过的眼眸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刀锋依旧笔直,但他清晰地感觉到,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正在这无声的对峙中,寸寸瓦解。
两厢对峙,猎人与猎物的位置,在长公主踏下台阶的那一刻,已然模糊、颠倒。
终究…是他落了下风。
长公主那寒潭般的眼眸近在咫尺,带着洞穿灵魂的锐利,裴铮甚至能看清她浓密睫毛下投下的一小片阴影,以及那瞳孔深处映出的、自己因愤怒和酒意而扭曲的脸孔。
刀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看穿、被无形力量压制住的憋屈。
“怕见血?”
澹台昭临轻嗤一声,尾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嘲弄,目光却依旧锁着他,“将军的刀,杀得了胡虏,斩得了叛逆,却未必能斩断皇命,更斩不破这金丝笼的樊篱。”
她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并非去拨开刀锋,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亵玩意味的姿态,沿着冰冷的刀脊,轻轻向上滑去。
那动作优雅又充满挑衅,指尖的温度仿佛能灼伤金属。
“这桩婚事,是本殿亲笔所请,陛下朱笔御批,满朝文武看着,天下百姓听着。”
澹台昭临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在裴铮心上,“将军此刻抽刀相向,是欲抗旨不遵?还是想用这满殿的鲜血,染红你裴氏一族的族谱?”
‘族谱’二字,被她咬得极轻,却像淬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裴铮最深的软肋——远在青州、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母,天真烂漫、待字闺中的幼妹。
他一身剐尚不足惜,可她们……
裴铮眼底的猩红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噬骨的痛楚。紧握刀柄的手,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力道却无可挽回地泄去。
“手中刀?金笼雀?”澹台昭临收回手指,仿佛掸去一丝微不足道的尘埃,唇角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讥诮,“将军信了?那些躲在暗处、只敢用唾沫星子杀人的虫豸之言?”
她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那气息拂过裴铮的耳畔,带着梅香与权力的冰冷气息:“本殿要的是能定鼎乾坤的刀,不是沾满自家朝臣污血的钝器。将军在玉门关的赫赫威名,本殿听得真切,本殿看中的,是你这把刀够快,够利,也……够干净。”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意味深长。
裴铮心头剧震。
干净?是指他寒门出身,无党无派?还是指他尚未被朝堂的污秽彻底浸染?
他死死盯着她,试图从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裂痕,看她到底是有意招揽,还是引诱他落入更深的陷阱,却只看到一片深不可测的寒潭。
他看不透她。
“至于驸马之位……”澹台昭临直起身,恢复了那俯瞰众生的姿态,凤眸中再无半分情绪波动,“是本殿予将军的殊荣,亦是枷锁。将军只需明白一点,入了这宫门,你便是本殿的人,自此荣辱一体、生死同舟。”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侍卫宫人,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之事,本殿就当是裴将军酒醉失仪。若再有半分不臣之举……”
话语未尽,那冰冷的视线已如实质的刀锋刮过裴铮的脸颊,其意自明。
殿门处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大批全副武装的禁卫军涌了进来,刀甲森然,瞬间将裴铮围在核心。
澹台昭临随意地挥了挥广袖,如同拂去一缕尘埃。
“都退下。”
禁卫统领愕然抬头,对上长公主毫无波澜的眼神,心中一凛,立刻躬身领命:“喏!”带着人潮水般退了出去,殿门重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裴铮的手臂终于缓缓垂下,障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不是屈服,而是抽空了所有力气的颓然。
他输了,输得彻底。
在绝对的皇权和眼前这个女人深不可测的心机面前,他引以为傲的武力、他沙场搏命的狠劲,都成了笑话。
他…别无选择。
澹台昭临的目光落在那柄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刀上,停留了一瞬,复又抬起,看向裴铮失魂落魄的脸。
“三日后,大婚。”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如同在宣读一道再寻常不过的政令,“昭宸殿的台阶,将军今日既上得来,日后,便该懂得如何跪下去。”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曳地的华丽裙摆拂过冰冷的金砖,一步一步,重新踏上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玉阶,身影渐渐没入那重重珠帘之后。
裴铮站在原地,如同被遗弃在冰原上的孤狼。殿内暖香依旧,他却感觉四肢百骸都浸透了刺骨的寒意。
他缓缓弯腰,捡起地上的刀。刀身映出他苍白而绝望的脸。
他踉跄着走出昭宸殿,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将他彻底关进了另一个更巨大、更华丽的囚笼。巍峨的宫墙在夜色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将他渺小的身影完全吞噬。
他知道,今夜过后,玉门关的长风黄沙,已成遥不可及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