囍锁深宫

    大婚日。

    整座皇城都被一种鲜艳刺目的红所笼罩。

    皇宫内,没有十里红妆的浪漫,只有昭示着天家威严的煊赫与隆重。

    鼓乐喧天,丝竹悠扬,华丽的表象下是令人窒息的肃穆与冰冷。

    裴铮身着大红的驸马蟒袍,金线刺绣的麒麟张牙舞爪。衣料华贵柔软,却像一层沉重的壳,紧紧束缚着他,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阻力。

    他被内侍官牵引着,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在无数道目光的洗礼下,走过漫长而铺着猩红地毯的宫道。

    那些目光,来自两旁肃立的文武百官。有探究,有艳羡,有毫不掩饰的嫉妒,更多的,是深藏眼底的忌惮、嘲弄与幸灾乐祸。

    那些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毒蛇的嘶鸣,即便听不真切,也能想象出其中的内容。

    寒门幸进、以色侍人、长公主的刀、金丝笼雀……

    每一个词都像鞭子,抽打在他早已麻木的自尊上。

    他目不斜视,下颌绷紧如铁,唯有紧握在袖中的拳头,泄露了内心的翻江倒海。

    身上这身喜服,比最沉重的铠甲更让他难以承受,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烧红的烙铁上。

    终于,踏入举行典礼的太极殿。

    殿内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御座之上,年幼的皇帝正襟危坐,眼神懵懂,而真正掌控着一切的,是御座旁,珠帘之后,那道身着繁复凤冠霞帔的模糊身影——昭懿长公主。

    典礼冗长而刻板,司礼太监尖利的声音念着古老的祝词。

    裴铮依着指令,下跪、叩拜、谢恩,每一个动作都僵硬无比,当司礼官高唱“夫妻对拜”时,他缓缓转过身。

    珠帘被宫人左右分开,昭懿长公主第一次清晰地、以新嫁娘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

    凤冠上珠翠环绕,流苏轻晃,遮住了她大半容颜,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那抹涂得异常红艳的唇。

    她身姿挺拔,即使穿着厚重的嫁衣,依然带着睥睨众生的气度。隔着一步之遥,裴铮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冰冷的威压。

    他弯腰,深深一揖。

    她也微微颔首还礼。

    动作标准,无可挑剔,却无半分情意,只有冰冷的仪式感。像两件被精心打磨、用来完成某种契约的器物在对接。

    礼成。

    喧嚣的乐声、聒噪的恭贺声被隔绝在门外,裴铮被引入布置得极其奢华喜庆的婚殿——栖梧宫。

    屋内龙凤喜烛高燃,跳跃的火焰将满室映得一片通红,窗棂上贴着巨大的囍字,金丝楠木的家具闪烁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合欢香,甜腻得令人不适。

    澹台昭临已在宫女的服侍下卸去了沉重的凤冠,只着一身轻便些的红色常服。她背对着殿门,站在巨大的紫檀木雕花窗前,望着窗外被灯火映红的夜空。

    听到脚步声,她并未回头。

    “都下去。”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带丝毫新婚的暖意。

    宫女们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迅速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沉重的殿门。

    “咔哒”一声轻响,仿佛最后一丝与外界的联系也被斩断。

    诺大的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红烛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此刻听来竟如此刺耳。

    裴铮站在殿中央,像一尊被遗忘的石雕,华丽的婚服此刻成了最讽刺的枷锁。

    他看着那道纤细却仿佛蕴藏着无尽力量的背影,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化为一片冰冷的死寂,因为此刻说什么都显得有点多余。

    一阵长久的寂静后,澹台昭临转过身。

    烛光下,女人容颜彻底展露,褪去了白日里浓重的妆容,更显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只是那双眸子依旧平静无波,深邃如古井,映着跳跃的烛火,却燃不起半点温度。

    澹台昭临缓步走向紫檀圆桌,桌上早已备好两盏金杯,杯中琥珀色的合卺酒散发着醇香。她端起其中一盏,指尖莹白如玉,与金色的杯壁相映。

    旋即,她目光落在裴铮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宣告。

    “裴铮。”她开口,第一次在无人时直呼他的名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殿宇中,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从今日起,你便是本殿的驸马。”

    她将手中的金杯递向他,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那不是妻子对丈夫的柔情邀约,而是上位者对臣属的赐予。

    裴铮看着那杯酒,又看向她冰冷的眼眸,心如明镜。

    这杯酒名为合卺,实为枷锁。

    饮下它,便意味着彻底认命,将自己与这个深不可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以及与这吃人的皇权富贵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他沉默着,久久未动,仿佛还在挣扎。

    时间在红烛的燃烧中缓慢流逝,空气凝固得几乎要碎裂。

    澹台昭临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一丝晃动,似乎耐心无穷无尽。

    只是那眼神,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上他的脖颈。

    最终,裴铮动了。

    他迈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桌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伸出手,接过冰冷的金杯,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如同碰到了一块寒玉。

    两人的距离很近,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身上清冷的梅香再次萦绕鼻端,混合着酒香,却激不起半分旖旎。

    澹台昭临拿起另一杯酒,手臂绕过他的臂弯。

    合卺交杯。

    冰冷的金杯贴上唇瓣,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裴铮闭上眼,将这杯象征屈辱与捆绑的苦酒一饮而尽。

    手臂分开。

    澹台昭临放下空杯,拿起丝帕,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优雅,擦拭了一下唇角。

    然后,她抬起眼,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再次刺入裴铮眼底深处。

    “记住你的身份,”她的声音比杯中残酒更冷,“也记住本殿今日的话。”

    “安分守己,做好你的‘驸马’,本殿许你的荣华,自不会少。但若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或踏错了半步……”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足以让人血液冻结的弧度。

    那双美丽的凤眸里,清晰地倒映着红烛的光,却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潭和令人胆寒的警告。

    言罢,澹台昭临不再看他,转身,径直走向那张挂着大红帷幔、铺着百子千孙被的雕花拔步床。

    她并未躺下,而是姿态闲适地坐在床沿,随手拿起旁边小几上一卷早已备好的书册,就着明亮的烛光,垂眸看了起来。

    仿佛这满室刺目的红、这所谓的洞房花烛夜,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换了个地方处理她的“事务”。

    摇曳的烛光将她的侧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绝而强大的压迫感。

    裴铮僵立在原地,手中还握着那冰冷的空酒杯。合卺酒的辛辣还在喉间燃烧,却暖不了他早已冰冻的五脏六腑。

    囍字如血,红烛高烧。

    这富丽堂皇的栖梧宫,像一个精心打造的巨大棺椁。

    而他,这个刚刚被加冕的“驸马”,不过是躺在里面的、一具还带着体温的祭品。

    这金丝笼,已然落锁。

    栖梧宫的夜被红烛燃烧得漫长而粘稠。

    澹台昭临倚在床头看书,慵懒的身影如同一幅凝固的工笔画,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那专注的姿态,无声地将裴铮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裴铮僵立在殿心,手中的空金杯沉重如铅。

    合卺酒的辛辣在胃里灼烧,却暖不了四肢百骸的冰凉。

    这满目刺眼的红,喜庆得像个巨大的讽刺。他像一头误入华美陷阱的困兽,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

    须臾,他动了。

    没有走向那张象征着夫妻之实的拔步床,而是沉默地走向靠窗的一张紫檀木圈椅。

    椅背坚硬冰冷,硌着他的脊梁,却比那张柔软的婚床让他感到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他脱下那身沉重碍眼的蟒袍外衫,只着中衣,抱臂靠坐,闭上了眼睛。

    殿内只剩下烛芯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自己刻意放缓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书页合拢的轻响传来。裴铮眼皮微动,却没有睁开。

    “裴将军倒是会找地方。”澹台昭临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听不出喜怒。

    她放下书卷,目光落在窗边那个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上。“这栖梧宫,还入不得将军的眼?”

    裴铮喉结滚动了一下,依旧沉默。

    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

    没有得到回应,澹台昭临似乎也不在意。

    她起身,赤足踩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面上,无声地走到桌边,给自己斟了一杯凉透的茶。

    她背对着裴铮,纤细的脖颈在烛光下划出一道脆弱的弧线,却又挺直如松。

    “明日巳时三刻,需入宫谢恩。”

    澹台昭临呷了一口冷茶,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吩咐一件公务。

    “内侍会送来朝服,记住仪规,莫要失了体统。”

    体统?裴铮心底冷笑。

    将他从边关强掳而来,折断羽翼关进金笼,还要他感恩戴德、循规蹈矩?他依旧闭着眼,用沉默作为最后的抵抗。

    澹台昭临转过身,目光如冰凉的月光落在他脸上。

    她缓步走近,停在他面前三步之遥。那股清冷的梅香再次笼罩下来,带着无形的压力。

    “本殿说过,”她的声音低了几分,却更显压迫,“入了这宫门,你便是本殿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此刻的每一分失仪,落在旁人眼中,皆是本殿御下无方、驭夫无术。”

    她微微俯身,气息拂过裴铮的额发,带着茶水的冷冽,“将军是聪明人,当知如何在泥沼中,护住自己最想护的东西。”

    家人!又是家人!

    裴铮猛地睁开眼,眼底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却在对上那双深潭般平静无波的眸子时,瞬间被冻结。

    那眼神里没有威胁,只有冰冷的陈述。

    她精准地捏住了他的七寸,让他连愤怒都显得如此无力。

    他牙关紧咬,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胸腔剧烈起伏,最终却只能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澹台昭临直起身,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意外,也无甚满意。

    她瞥了一眼窗外沉沉夜色。

    “歇着吧。”留下这三个字,她不再看他,径直走向内殿另一侧的暖阁,那里早已备好了一张软榻。

    珠帘轻响,她的身影消失在帘后,彻底隔绝了视线。

    诺大的主殿内,再次只剩下裴铮一人,以及那对燃烧得似乎永不疲倦的红烛。

    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望着暖阁方向垂落的珠帘,只觉得一股深沉的疲惫和荒谬感席卷而来。

    这就是他的新婚之夜。

    没有温存,没有旖旎,只有冰冷的警告、赤裸的威胁和一座名为“栖梧宫”的华丽囚笼。

    他闭上眼,玉门关呼啸的风声仿佛在耳边响起,带着粗粝的自由气息,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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