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腊月的风像一把钝刀子,剐蹭着林知味薄布衣下每一寸皮肤。

    她站在昔日煊赫的林府大门外,朱漆剥落,两个刺眼的“封”字交叉贴在紧闭的门板。

    几个时辰前,这里还是她的家。

    父亲林清源,那个总带着一身淡淡墨香的清瘦官员,被官差拖走,只留下最后一声嘶哑的声音:

    “阿味,活下去!”

    家?

    没了。

    仆从星散,家产抄没。

    她,罪官之女林知味,此刻就像一块被随手丢弃的破抹布。

    穿越前,她还是大名鼎鼎的粤菜名厨。

    谁知命运弄人,穿越到古代不满一天,便成为罪臣之女。

    “咕噜噜——”

    肚子发出响亮的抗议,她摸索身上这件粗布衣服,掏出来五个沾满灰尘的铜钱。

    天光沉入墨蓝。

    林知味,或者说,融合了现代灵魂的阿味,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本能地朝着城市最边缘、最黑暗的角落奔去。

    她要找个容身之地。

    穿过弥漫着劣质脂粉气和汗臭的暗巷,绕过散发着腐烂菜叶味道的垃圾堆,一座坍塌了半边山墙的破庙,像头垂死的巨兽,匍匐在城墙根下的阴影里。

    破庙里没有神像,只有残破的供桌和满地狼藉的干草、瓦砾。

    空气浑浊,混合着尘土、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绝望人群的体味。

    微弱的光线来自角落一堆奄奄一息的火堆,映出几张麻木或警惕的脸:一个蜷缩在干草堆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婆婆,眼睛浑浊,呆呆地望着天空;一个脸上脏得看不清五官的小乞丐,裹着一件破麻袋片瑟瑟发抖;还有一个断了条胳膊、靠墙坐着的汉子,眼神空洞。

    阿味的突然闯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潭。

    小乞丐警惕地往草堆里缩了缩,断臂汉子撩起眼皮,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漠然地垂下。老婆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不知是叹息还是咳嗽。

    他们跟她一样,也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阿味沉默地走到庙宇最深的角落,那里还堆着些坍塌下来的碎砖瓦砾。

    顾不得脏污和冰冷,她徒手清理出一块勉强能容身的地方,碎石和尘土嵌进指甲缝里,带来细密的刺痛。

    五个铜钱在手心攥得发烫。

    胃袋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是此刻唯一清晰的东西。

    她必须要活下去。

    天刚蒙蒙亮,雪停了。

    阿味几乎是凭借着现代厨师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走向城南那片最混乱、最底层的集市。

    那并非正经的菜市,更像是屠宰场、渔码头卸货区与贫民窟交界处的垃圾场边缘。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鱼腥臭、牲畜粪便的骚味,还有廉价汗水的酸腐。

    这里交易的,是城里体面人绝不会多看一眼的“下脚料”。

    阿味的目光扫过那些污秽的摊位。

    一个鱼贩子正骂骂咧咧地将一堆硕大、眼球浑浊、鳃盖发暗的鲢鱼头扫进旁边的烂竹筐。

    “晦气!占地方!” 他嚷嚷着。

    阿味走过去,声音因为寒冷和虚弱有些发颤:“大叔,这鱼头……怎么卖?”

    鱼贩斜睨她一眼,满脸不耐烦:“一堆破烂,三个铜板全拿走!赶紧的,别碍事!”

    阿味没还价,默默数出三个铜板递过去。

    接着,她又用仅剩的两个铜板,买下几根被剔刮得几乎只剩白骨的猪筒骨,还有一个光秃秃的鸡架子。

    最后,她又在被丢弃的烂菜堆里,飞快地捡了几根顶端发蔫的白萝卜,一小把叶子发黄的姜,还有几根同样蔫头耷脑的葱。

    抱着这些散发着腥臊气的“宝贝”,阿味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破庙角落。

    她的“厨房”就地取材:半块裂了缝的破瓦罐,几块还算平整的青砖搭成一个极简陋的灶台,枯枝败叶就是燃料。

    处理食材是刻在她灵魂里的仪式。

    她无视了小乞丐好奇又畏惧的目光,断臂汉子偶尔瞥来的审视,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垃圾”。

    巨大的鱼头,她用一块捡来的锋利碎石边缘,耐心地刮去内腔残留的、散发着浓烈土腥味的黑色黏膜,手指探入鳃盖深处,仔细抠掉残余的鳃片。

    鱼头沉甸甸的,入手冰凉滑腻,骨缝里还带着血丝。

    她掂了掂,指腹在鱼骨连接处按了按。

    骨头还算硬实,没到软烂腐败的地步。

    猪筒骨和鸡架子被她用石头砸断,露出里面颜色尚算鲜润的骨髓。

    蔫萝卜削掉干瘪发黑的部分,露出里面还算水灵的芯子,切成滚刀块。

    姜拍裂,蔫葱打结。

    没有刀,没有砧板,一切全凭一双手和捡来的碎石片。

    阿味的动作因寒冷和虚弱而有些笨拙迟缓,但那眼神里的专注,却像在对待最顶级的食材。

    穿越前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柱候酱那复合醇厚的酱香,需要黄豆的发酵咸鲜、芝麻的油脂香、蔗糖的焦甜回甘、还有陈皮、八角、桂皮等香料。

    然而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残酷的生存现实。

    看来,只能回归最原始、最本质的烹饪之道了:

    激发食材本真之味。

    火苗跳跃,照着她冻得发青的脸。

    瓦罐里注入冰冷的井水,处理好的鱼头、猪骨、鸡架、姜块、葱结被一股脑儿放进去。

    冷水下锅,这是熬出浓白汤头的关键。

    她盯着水面,当细微的血沫开始浮起时,立刻用一片洗净的大树叶,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撇去。

    这是去腥臊、得清鲜的第一步。

    水沸了,蒸汽顶着破瓦罐的裂缝嘶嘶作响。

    阿味将火调小,只留最温柔、最持久的余烬。

    时间在破庙的寒冷和寂静中缓慢流淌。

    起初,只有水汽蒸腾。

    渐渐地,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肉骨的醇厚气息,开始弥散在庙宇的各个角落。

    骨头里的胶原蛋白和骨髓脂肪,在持续的热力下,正一点一滴地析出、溶解、交融。

    阿味抱着膝盖守在火边,眼皮沉重得直打架,寒冷和饥饿像两条毒蛇缠绕着她。

    她强迫自己清醒,时不时用树枝拨弄一下火堆,添一两根细柴。

    熬汤如同修行,火候就是信仰。

    这瓦罐里的汤水,是她通往生存彼岸唯一的浮木。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转成一种混沌的灰白,庙宇里其他人的呼吸声在寒冷中显得格外清晰。

    瓦罐里的汤水,已经从最初的清汤寡水,熬煮成一种诱人的、带着淡淡乳白的色泽。

    鱼头的鲜、猪骨的醇、鸡架的甘,在漫长的交融中,终于形成了某种和谐的基础。

    就是现在!

    阿味深吸一口气,将切好的萝卜块投入翻滚的汤中。

    萝卜清甜,能吸收油脂,更能带来清爽的回味。

    她将最后一点从集市角落一个老农那里软磨硬泡要来的一小撮粗粝海盐,郑重地撒入汤中。

    盐落下的瞬间,仿佛打开了无形的封印。

    一股难以言喻的、霸道而温暖的复合香气,猛地从瓦罐裂缝中喷薄而出!

    那不再是单一的肉骨香,而是一种深沉醇厚的酱香基底——尽管没有一粒黄豆酱。

    那是肉骨油脂、氨基酸与盐在持续热力下发生的奇妙反应,模拟出的、直击灵魂的咸鲜。

    浓郁的肉香是骨架,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鱼头的微腥被姜和火候转化成了独特的“鲜”气,萝卜的清甜中和了油腻,而那粗粝海盐带来的、纯粹的咸味,像一根定海神针,将所有的味道稳稳托住、融合、升华。

    这股香气如此浓烈、如此温暖、如此充满生命的力量,像一只无形的手,蛮横地撕开了破庙里凝固的绝望和冰冷。

    “嘶……哈……” 角落里,一直蜷缩的小乞丐阿毛猛地抽了抽鼻子,眼睛倏地睁开,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吞咽声。

    “嗯?” 靠在墙角的断臂汉子王莽,原本半闭着的眼睛也睁开了,鼻翼翕动,脸上露出一丝惊疑。

    “啥……啥味儿?这么香?”

    最令人心酸的是那位瞎眼的老婆婆。

    她茫然地抬起头,朝着香气飘来的方向,干瘪的嘴唇发出微弱的疑问:“香……好香的肉味……菩萨……显灵了?”

    她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草席上摸索着,仿佛想抓住这久违的、带着温度的气息。

    ……

    香气如同一只活物,钻进每个人的鼻孔,唤醒了他们麻痹已久的味觉和求生欲。

    一道道目光,或好奇、或贪婪、或纯粹的渴望,都聚焦在角落里那个守着破瓦罐的瘦小身影上。

    阿味自己也愣住了。

    这香气超出了她的预期。

    没有柱候酱,没有复杂的香料,仅仅是边角料、粗盐和时间火候的魔法。

    巨大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同时涌上心头,她的眼睛有些发酸。

    阿味稳了稳心神,拿起一个边缘豁口的破陶碗。

    这也是她捡来的“宝贝”。

    她先舀了半碗。

    乳白微稠的汤里,萝卜块炖得晶莹剔透,几乎能看到里面的脉络,几小块带着胶质的鱼头肉和星星点点的骨髓在汤中沉浮。

    香气更加浓郁,直冲脑门。

    她小心地吹了吹,喝了一小口。

    一股强烈的、纯粹的鲜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

    汤的醇厚包裹着舌尖,萝卜的清甜恰到好处地解腻,盐的咸度完美地托起了所有的鲜。

    没有一丝腥气,只有食物本真的、抚慰人心的力量顺着食道滑下,那火烧火燎的胃袋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

    “唔……”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冰冷的身体因为这口热汤而注入了一丝暖流。

    “姐……姐姐。”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脚边响起。

    小乞丐阿毛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了她跟前。

    她仰着脏兮兮的小脸,眼睛像饿极了的小狗,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都浑然不觉。

    “香……好香……”

    阿味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看了看碗里剩下的汤,又看了看眼前这双盛满了饥饿和渴望的眼睛。

    她默默地把手里的破碗递过去,里面还有小半碗汤和一块萝卜。

    阿毛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随即一把抢过碗,也顾不上烫,把脸整个埋进碗里,稀里呼噜地喝起来,那声音急切得让人心头发紧。

    瞎眼的老婆婆循着声音和香气,摸索着从自己破旧的包袱里,掏出一小块黑乎乎、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杂粮饼子,颤巍巍地朝阿味的方向递过来。

    “小……小娘子……老婆子……换一口,香汤……暖一暖,行不?”

    阿味看着那块不知放了多久,能砸死狗的硬饼子,再看看老婆婆在寒冷中微微发抖的手。

    她没有接饼子,而是拿起另一个破碗,舀了满满一碗汤,里面特意多放了两块炖得软烂的萝卜和一点能剔下来的鱼肉。

    她走过去,蹲在老婆婆身边,小心地扶着她的手,把温热的碗放进她枯瘦的手掌里。

    “阿婆,您喝汤,小心烫。”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语调却很温和。

    阿味又把那块硬饼子拿过来,放进汤里泡软。

    “阿婆,来,饼子泡软了再吃。”

    温热的陶碗传递着真实的暖意,老婆婆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浑浊的眼睛渐渐湿润,她摸索着碗沿,低下头小心地啜饮了一口。

    滚烫鲜美的汤汁滑过干涩的喉咙,她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悠长的、满足的叹息:“暖……暖到心里去了……小娘子,好手艺啊……”

    断臂汉子王莽看着这一幕,喉结也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复杂。

    他挣扎着用那条完好的手臂撑起身子,声音嘶哑:“小……小娘子,俺……俺没啥值钱东西,有力气!帮你劈柴!换口汤喝……成不?”

    阿味抬起头,目光扫过小乞丐贪婪喝汤的样子、老婆婆捧着碗取暖的满足、还有王莽眼中那点强撑的尊严和渴望。

    破庙里冰冷绝望的空气,似乎被这一瓦罐简陋却香气四溢的汤,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名为“希望”的光。

    “好。”

    阿味看着王莽,又看了看那堆捡来的枯枝,点了点头,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微弱却真实的笑意。

    瓦罐里的汤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密的气泡,那霸道却温暖的香气,顽强地在这破败的庙宇里弥漫开来,将这群无家可归的人们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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