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破庙角落那锅鱼骨浓汤的温暖荡然无存。
五个铜板换来的“垃圾”,终究还是杯水车薪。
那点暖汤下肚,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被更汹涌的饥饿感吞没。
阿味蜷在冰冷的草堆里,骨头缝都被寒气占据。
活下去,不能只靠运气和一锅汤。
我要再做点什么才行。
林知味想。
或许……她可以试着开一家小食摊?
对!
凭借自己前世作为粤菜名厨的高超厨艺,靠着自己这一双勤劳的巧手,定能开创一片新天地!
天还黑黢黢的,远处传来一声鸡鸣,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阿味已然起身,她用冰冷的井水泼了把脸,刺骨的寒意激得她一个哆嗦,脑子却异常清醒。
她得去赶阿毛昨晚所说的“鬼市”。
那是比昨天那垃圾场边缘更早、更暗、也更便宜的地方,专为像她们这样在泥泞里刨食的人开张。
阿味照着阿毛的描述,穿过一条还弥漫着露水的窄巷。
一片坍塌的矮墙根下,影影绰绰聚着些人影。
那里几乎没有灯火,交易全靠摸黑和低声耳语。
阿味的目标明确:米。最糙、最便宜、陈得甚至带点霉味的早稻米。
她像一只觅食的鼹鼠,凭借着厨师对食材的直觉,在几个蜷缩的身影前摸索、嗅闻、掂量。
最终,在一个打着哈欠、眼角糊满泥水的老农脚边,她摸到了自己想要的触感。
米粒粗粝干燥,带着一股子仓底灰扑扑的气息,但胜在量多、便宜。
她用王莽昨夜里给的两个铜板,换来了这沉甸甸一小布袋糙米。
布袋粗糙,磨得她单薄的肩膀生疼。
她丝毫不在意,只顾着前行。
回到破庙,天边才刚透出蟹壳青。
王莽已经吭哧吭哧地劈着昨天捡来的枯枝,见她回来,闷声闷气地招呼了一声:
“林小娘子,这么早?”
“嗯,王大哥早。”
阿味应着,把米袋小心放下。
她的目光落在昨天熬汤后剩下的一堆“废料”上:鱼骨彻底酥烂,猪骨光秃秃的,鸡架子更是连点肉星都榨干了。
她脑中闪过一个绝妙的想法。
那堆看似只能丢弃的残羹剩饭,在此刻变成了闪着微光的宝贝。
阿味把那些熬尽了精华的骨头、鱼头渣滓重新收集起来,丢进那个忠实的老伙计——破瓦罐里,加上清水,重新架在将熄未熄的火堆余烬上。
小火,慢慢煨。
骨头里最后一点胶质和骨髓油星,在持续的热力逼迫下,慢慢地渗入水中,渐渐地,清水染上了一层极淡、极浑浊的乳色,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所有肉骨残余气息的“底味”开始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这是最廉价的“高汤”,是美味菜品的基石。
接着,就是那袋糙米。
没有石磨,没有碾子。
阿味咬咬牙,拿出一个捡来的、边缘还算厚实的粗陶钵,又寻了块相对圆润的卵石。
她抓了一把糙米放入钵中,加入一点清冽的井水,开始用卵石一下又一下地,用力地研磨。
这纯粹是体力的角力,粗糙的米粒在石头的碾压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米浆浑浊而稀薄,夹杂着大量未能粉碎的米糠和粗粝的颗粒。
汗水很快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来,沾湿了鬓边散乱的发丝。
手臂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来,掌心被磨得通红,火辣辣地疼。
一次,两次……她不停地加水,不停地研磨,过滤掉最粗的渣滓,只留下那勉强算得上“浆”的浑浊液体。
米浆的浓稠度全凭感觉,太稠蒸不熟,太稀不成形。
她盯着那灰白色的浆水,属于现代粤厨的记忆在脑中翻涌:拉肠粉那如绸缎般光滑细腻的米浆,在特制的蒸屉里瞬间凝成玉色的薄皮……
跟眼前这碗粗砺浑浊的东西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林小娘子,你这是……要做糍粑?”
王莽停下劈柴,看着阿味狼狈研磨的样子,忍不住问。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磨米浆除了做糕点,似乎没别的用处。
阿味抹了把汗,摇摇头,没力气解释,只是专注地盯着手里的陶钵。
不行,这米浆得更细一点。
她改变策略,不再追求一次磨成,而是反复研磨、沉淀、倒掉最上层的水、再加水研磨……如此反复数次,那灰白色的浆水终于显得细腻了一些,虽然依旧无法与现代的米浆相比,但至少有了流动的质感。
火堆上的“高汤”瓦罐里,浑浊的汤水正咕嘟着细小的气泡,散发出一种让人安心的鲜香。
阿味深吸一口气。
成败在此一举。
她的“蒸锅”是昨天那个蒸屉的升级版:又是一个在垃圾堆里找到的、半边凹陷变形但勉强能用的铁盘。
谁说这盘是垃圾了?这盘可太好了!
没有专业的刷子,她就抓一把洗净的葱叶,随后,用它蘸了一点点阿婆从别处讨来的一勺猪油。
她在铁盘上薄薄地抹了一层猪油,油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闪光。
阿味又舀起一勺费尽千辛万苦磨出的米浆。
米浆倾倒入微微温热的铁盘,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她立刻晃动铁盘,让米浆均匀地铺满盘底。
这一步至关重要,薄厚均匀是肠粉滑嫩的关键。
米浆在热力的作用下迅速发生变化,从浑浊的白色转为一种半透明的玉色,边缘开始微微卷翘,鼓起细密的小泡。
不错,看起来很成功。
但问题是,她没有专业的刮板。
阿味目光扫过角落,昨天处理鱼头时捡到的蚌壳映入眼帘。
她一把抄起蚌壳,屏住呼吸,手腕贴着温热的铁盘边缘,快、准、稳地一刮!
“嘶啦——”
只听得一声轻响。
那层半凝固的米皮,在蚌壳锋利的边缘下,竟真的被完整地刮了下来。
它软塌塌地、颤巍巍地挂在蚌壳上,薄如蝉翼,透着光,能看到内部细微的气孔和纹理。
虽然边缘有些毛糙,虽然整体形状不算完美,但……它还真成了一张粉皮。
阿味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蹦出来似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这第一张“肠粉皮”摊放在一片洗净的大树叶上。
成功了!最简陋的工具,最粗糙的原料,跨过了第一道天堑!
馅料呢?
昨天的蔫萝卜还剩半根,她用碎石片将它切成极细的丝。
角落里,还有一小把她自己掐的野菜嫩尖,同样细细切碎。
这就是全部。没有肉,没有虾,没有鸡蛋。
她把萝卜丝和野菜碎均匀地撒在第二勺倒入铁盘的米浆上,盖上捡来的破瓦片用来当锅盖。
蒸汽在瓦片下闷着,发出细微的噗噗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般,阿味全神贯注,感受着蒸汽的热度。
不能太久,久了皮会老;也不能太短,馅不熟。
估摸着火候到了,她猛地掀开瓦片。
一股滚烫的蒸汽扑面而来,带着米香和萝卜野菜的清苦气。
粉皮已经变得半透明,紧紧包裹着里面的馅料,边缘晶莹剔透。
她再次用蚌壳一刮,一张裹着青白馅料的肠粉卷诞生了!
最后一步,调味。
没有酱油,也没有熟油。
她只有那罐煨煮了一早上的“骨头渣高汤”。
阿味突然想起穿越前在网上看到过的一句话,叫什么,“强者从不抱怨环境。”
细细想来,自己算不算是个所谓的“强者”呢?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
阿味舀了一小勺浑浊却香气浓郁的汤,淋在刚刚卷好的、热气腾腾的肠粉卷上。
灰白色的汤汁迅速渗透进薄薄的粉皮。
新型肠粉,大获成功!
阿味欣然一笑。
一个时辰后……
一家名叫“知味摊”的小摊支在了码头角落。
路过的工人纷纷好奇地望向这个陌生的简陋小摊。
破木板当案板,小炉子烧着微火,上面还架着个变形的铁盘。
铁盘旁边的小瓦罐里,是那锅不断小火煨着、散发着奇特混合香气的“骨头汤”。
阿味深吸一口气,远处码头渐渐喧嚣起来。工头粗鲁的吆喝声时起时落,苦力们扛着沉重麻包的身影纷纷扰扰。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用她能发出的最清晰、最平稳的声音喊道:
“热肠粉——管饱暖胃——一文钱一份嘞——”
她的声音不算大,混在码头的嘈杂里。
扛着麻包走过的苦力们脚步沉重,眼神麻木,甚至没人朝这个角落瞥一眼。
寒风卷着地上的尘土,扑打着阿味单薄的衣衫和案板上那几卷孤零零的肠粉。
刚刚升起的激动和成就感,迅速一扫而空,只剩下冰冷的现实。
时间一点点过去,盘底残留的米浆将要凝结成焦黄的硬壳。
瓦罐里的“高汤”咕嘟声也变得有些有气无力。
就在阿味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几乎要被失望侵蚀的时候……
一个身影在她摊子前停住了。
是一个大汗淋漓的苦力工人。
他名叫赵大,刚卸完一船沉重的货,粗布短褂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扎实的肌肉上,脸上还挂着汗珠。
“小娘子,”赵大的声音粗犷,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道,“你这……肠粉?跟茶楼里白花花、油亮亮的不一样啊?”
阿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些。
“大哥好眼力。茶楼用的是精米细磨,好油好酱。咱这小摊,用的是糙米,馅是萝卜野菜,浇头是熬了一早上的骨头汤。样子是差些,”
她顿了顿,指着旁边瓦罐里翻滚的汤。
“但胜在热乎、实在,一文钱管饱暖身子!您要是不嫌弃,尝尝味?”
赵大看着阿味冻得发红的脸颊,又看了看那热气腾腾的肠粉。
一文钱,对卖苦力的他来说,不算多,支持这可怜姑娘的生意也好罢。
“行!”赵大也是个爽快人,从汗湿的腰带里摸出一个铜板,啪地拍在案板上。
“给小爷来一份!这天寒地冻的,能热乎就行!”
“好嘞!”
阿味的心脏像被烫了一下。
她强压住激动,迅速拿起蚌壳,将一份肠粉切成三段,码在豁口破碗里,又特意多舀了一勺热气腾腾、带着点油星的“骨头汤”淋上去。
“大哥,您趁热吃!”
赵大接过破碗,也顾不上烫,用手抓起一段肠粉,囫囵塞进嘴里。
阿味紧张地盯着他的脸。
只见他嚼了两下,动作忽然顿住了。
他眼睛微微睁大,有些惊讶的样子。
那薄薄的粉皮,比他想象中要滑嫩得多,虽然带着点糙米的颗粒感,却奇异地更有嚼头。
里面的萝卜丝和野菜被蒸得软烂,带着天然的清甜和一丝微苦,被那看似浑浊实则味道醇厚复杂的“骨头汤”一裹,咸鲜、米香、菜蔬的清甜……几种看似不搭调的味道,竟然在口腔里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咦?”赵大喉结滚动,咽了下去,脸上那点挑剔和怀疑瞬间被惊喜取代。
“有点意思!这味儿……怪香的嘞!”
他不再犹豫,三下五除二,把碗里剩下的肠粉和汤都扒拉进嘴里。
“呼——”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一股暖意从胃里升腾起来,刚刚的疲惫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他咂咂嘴,意犹未尽,大手一挥,又拍下一个铜板:“小娘子,再来一份!这汤头,够劲!”
“好嘞!” 阿味又惊又喜,麻利地操作起来。
真不错。
第一笔生意,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