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内女御长倚华脚步匆匆,赶到皇后面前。
倚华气喘吁吁:“皇后,太子——失败了!”她声音低沉而凝重。
“皇帝已经从甘泉宫移驾建章宫。亲自坐镇指挥,援兵越来越多,太子的兵力差得太远,不过,我听说,太子已经脱身,应该不会有危险!”
“那刘进呢,孩子们呢?”她问的“孩子们”指的是刘据的三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
“听说阿进并没有离开长安,他惦记着妻小。”倚华回道。
征和二年这一年,真是祸事连连。皇后卫子夫在宫中一直小心翼翼,可是如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先是卫子夫的两个女儿阳石和诸邑因为被污蔑行巫蛊之术诅咒皇帝,全家被诛。接着刘据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又是巫蛊之术。这样的污蔑一个接一个,可是老皇帝偏偏就相信了。
她的身体因为紧张和痛苦而剧烈的抖动着。
“怎么办?怎么办?”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她支撑着痛苦的身体,在神前上了一炷香,此时此刻她已无能为力,只是祈祷着,她的儿子赶快离开长安城,找一处桃源之地,隐姓埋名,携儿带女,终了此生。
当听说儿子已经出城,暂时没有危险。她内心稍稍平静了一些。可是在想想未来的困境。她又痛不欲生。“完了,全完了!即使活下来,不可能再有回旋的余地了!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没有任何办法,现在已经是笼中困兽。几十年经营下来的局面就这样,一朝之间坍塌。她一夜未眠,等待着新一轮的狂风暴雨。
第二天一早,皇后卫子夫早早起床,侍女为她梳洗的时候,她只是僵硬的坐在那里,对周边的一切已经毫无感知。等她的情绪稍稍缓和一些的时候,她把象征着皇后权力的玉玺和绶带整理好,放在了椒房殿最显眼的地方。她知道这些东西要被收走了。她也不在乎这些东西了,都是身外之物,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椒房殿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老皇帝带着亲兵卫队闯进了椒房殿。随着皇帝一起闯入椒房殿的,除了几十个执金吾,还有皇帝的宠妃钩弋夫人。钩弋夫人很年轻,二十岁的样子,而且已经为皇帝生下一子刘弗陵,现年三岁。老皇帝宠爱小儿子,经常把母子两个人带到身边。
刘彻怒不可遏,随手推翻了殿中的竹节铜香炉,道:“看你养的好儿子,为什么?为什么要谋害朕?难道太子当的太久了,耐不住了,要朕快点死是吗?逆子,逆子!朕要杀了他!”
卫子夫冷静的看着负气而来的皇帝,她陪伴了四十几年的丈夫。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退路呢?她不再害怕,也不再恐惧。
“卫子夫,你这个皇后也做到头了。来人,收缴他的绶带和玉玺。”老皇帝胡须抖动着。
执金吾刘敢趋步向前。
“不用麻烦了,我都准备好了,在那里!”
随着卫子夫的眼神望去,皇后的绶带和玉玺,整齐的摆放在宫室一侧书架上。也是这位皇后留给自己最后的尊严。
此时的卫皇后眉目之间已全无怯意,针锋相对的冷笑道:“陛下可寻到长生之术?太子没了,陛下没有任何威胁了!千年万年,帝业永固!陛下可要保重龙体啊!”
“你敢这样对朕说话?”他先是一愣,这样对他说话人五十年前有一个,那是他的表姐陈阿娇,也是他的第一个皇后,陈阿娇已经早已在长门宫孤独终老。他的卫子夫一向是恭敬柔顺。他以为她会痛哭流涕,请求宽恕。现在看来,他错了。他似乎有些不认识她了了。一向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皇后原来有如此刚烈的一面。
“我说的是我心里的话。完全没有讽刺您的意思。”
“是你借给他的兵,让他造反?”
“他没有造反,他只是太害怕了,出于自保而已!”
“自保?弄成现在这个局面,难道还不是造反?”
她并没有接他的话,“陛下,看看您,头发都白了,人终究会变老的,终究会死的,皇帝也不例外!没有人能够例外。您不情愿也没有办法。没有人诅咒你,不要每天疑神疑鬼了!”
“大胆——”他一把掀翻了皇后面前的书架,卫子夫也被书架撞翻在地,两个宫女想上前搀扶皇后,可是看到暴怒的刘彻,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没有过去。
卫皇后居然是出奇的冷静,她挣扎着坐起来,冷冷一笑。
“陛下,我这几天经常梦到阳石和诸邑,您还记得他们吗,她们是我们的女儿啊!她们对着我哭,她们说做您的孩子,太辛苦了!太危险了!您说过阳石的手指修长,是您见过的最漂亮的手,像我。诸邑的嘴巴像你,那刚强的性格也像你,你是他们的父亲,你给了他们生命。”
她说着说着,低下头喃喃道:“也夺走了他们的生命。她们的尸体开始腐烂了吧?那修长的手指,那红润的嘴唇,那澄澈的眼睛,都在随着泥土腐烂。她们这一生也是枉然!”她的身体开始颤抖,然后近似疯癫的哭了,然后又笑了。那样的凄然。
刘彻身子软了下来,初来时戾气被卸掉了一半:“他们用巫蛊之事诅咒我!证据确凿!你怎么解释?”
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反抗的力量,她凛然道:“我儿刘据是大汉朝正宗的继承人,担负着祖宗万事的基业,是皇帝您最亲的嫡子。那江充是什么人,不过是街巷中的一个下贱官吏,是皇帝您重用他,使他显贵。而他却凭借您的旨命迫害太子,巧装打扮,掩盖他奸诈的本性,干的尽是邪恶乖错之事。刘据想见您,却见不到。又被奸邪之徒陷害,才杀了江充。先前江充挑拨赵国父子之间的矛盾,使赵国太子被杀,天下人没有不知道的。陛下怎么用这样的小人?”
刘彻身子一倾,差点跌倒,随从的钩弋夫人赶忙过来搀扶。“陛下,您消消气,要保重身体啊!”
皇后斜睨了钩弋夫人一眼:“这不是手握玉钩的钩弋夫人么?听说你和江充,还有李广利是同乡,都是赵国人。李将军可好?”
钩弋夫人故意把身子靠近了老皇帝,“我早已忘了我是赵国人,我只知道我是皇帝的人,所想所念,都要围绕着皇帝,这是我的本分。为皇帝生儿育女,生生死死都是皇帝的人。”
皇后卫氏轻蔑一笑,不再理她。
椒房殿外的天空,黑沉沉的云压将过来。瞬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外面的雨好大啊,记得刘据小时候最怕打雷,那时候他那么小,每次打雷下雨,他都吓得扑到我的怀里,说母亲,我害怕,你快叫父亲来啊。有一天你果真来了,刘据好开心,他跟我说,长大后要做一个像父亲那样的大英雄。那个时候你还那么疼他,你还说他性格沉稳,必定可以使天下安定,要是找一个能够以文治理天下的君主,还有谁比太子更合适呢?你那么疼爱他,他那么崇拜你。”
“不要再说了......”皇帝咆哮道,“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妇人之仁。”
“你难道要逼死我们最后的一个孩子么?他是你的骨肉啊!”她咆哮着质问,声音颤抖,又带有些许的祈求,祈求他放过他们的儿子。
是啊,那也是刘彻的孩子。是他辛苦培养了三十年的太子,是他的储君,他的血亲。他的胡须开始抖动,花白的胡须一颤一颤。这个骄傲了一辈子的帝王,来时气势汹汹,戾气冲天。走时踉踉跄跄,无所依从。
刘据是刘彻二十九岁才得的第一个儿子,二十九岁得子无论对于普通人还是皇帝都已经过晚,由于等待的过于长久,所以得到之后格外开心,也格外珍惜。作为一国之主的皇帝,他把所有能给儿子的都给他了。在他出宫时,他会把所有的政事交给太子,后宫的事交给皇后。那时候,他们一家人是相互信任的。什么时候起,开始起了个猜疑。为什么事情到这种地步?他自己也想不通了。这个自信了一辈子的皇帝,终于自己打倒了自己。
在一群执金吾的簇拥下,刘彻踉踉跄跄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回廊的拐角处消失不见。
这是皇帝与皇后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他们第一次争吵,也是唯一一次。自那以后,卫子夫被幽禁在椒房殿,一面等待着命运的裁决,一面等待着儿孙们的消息。
一个月后,太子自尽的消息传到了长安,传到了椒房殿。
据说,太子带着两个儿子和几个亲从逃到了湖县,借住在一个农人家里。这个农人曾经得到过太子的恩惠,对他们的遭遇也很同情。只是,不幸的是,消息还是泄露了。官兵来到农人家里围剿,太子绝望之下自杀了。太子的两个儿子和几个亲从也被官兵杀死。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卫子夫正在梳妆镜前。她已经把一直手镯套在左手腕上,右手腕的那只还没有套上。她想让自己镇定一些,伸手去拿另外一只镯子,可是就在她的右手边,她抖动的手不停的摸,还是没拿到那支镯子。
卫子夫那颗悬着的心被狠狠刺痛了,“完了!全完了!”她内心残存的唯一的一点希望彻底幻灭了。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她知道是时候该和她的儿孙们团聚了。
椒房殿内烛光摇曳。在沉寂了好久好久之后,卫子夫开口了,她对倚华道:“倚华,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
“皇后,您千万不要这么说。奴婢担不起!”
“我已经不是皇后了。轻松了!解脱了!你跟了我二十年。到头来只有你和我在一起在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受着,熬着,挨着!”
“您是不是皇后,都是我的主子!您是倚华最敬重的人,最仰慕的女人!”
“我有什么可值得仰慕的?”
“您是!即使您不是皇后,您的名字足以流芳百世,您的贤德让千秋万代敬仰!”
“千秋万代之后,也许还会有人知道我这个名字。可是还有谁知道我此时此刻的痛!”她心里想。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十年前,你本可以出宫成婚成家,为什么非要留下来?耽误了大好青春?”卫子夫先打破了平静,她问倚华。
倚华道:“奴婢没有出宫,像一个普通女人一样成家生育,是因为奴婢始终没有找到那样一个人。没有这样一个人能让奴婢放弃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尊严和充实。奴婢不嫁,有这样的底气,而这个底气是皇后给的!”
“是啊,不嫁也是好的!”卫子夫没有再说什么。
如果她嫁的是一个普通人,会怎么样?也许生活是拮据的,清贫的,就像当初在平阳公主府做舞女时那样,嫁给一个乐人,或者嫁给一个马夫,或者是一个农民。过着贫穷的生活,但是享受着儿孙绕膝的欢乐。那样的男人也不会娶了一个又一个,生了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的娶,没完没了的生,婚姻已经成了一个空壳,只留下家族之间不停地争啊,斗啊。活到最后真是了无生趣。
椒房殿的灯熄灭了。一座清冷的宫殿孤独的伫立在苍穹之下。皇后卫子夫的绶带和玉玺被收缴,下一步,就是颁布废后诏书。卫子夫没有等来废后诏书,却等来了太子自缢的消息。
卫子夫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在一只残烛的微光中望着天花板,脑子里生动的想着,当她离开人间进入一个未知的仙境,那里有她的儿子,女儿,还有孙儿。她感到愉快和欢乐。
那个皇帝——不——他是一个野兽,甚至连野兽都不如,虎毒还不食子呢!他却生生逼死了自己的三个孩子!
“刘彻,让他继续做他的皇帝吧!让他看着自己腐烂的身体在恐惧中挣扎吧!他不是怕死么?那么,就让我——卫子夫——教教他,死?有什么可怕的?”她一面想,一面起身将一条白绫抛上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