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二年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年,一场惨烈的厮杀搅乱了长安城百姓宁静的生活。厮杀过后长安城的男男女女翘首观望,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多人也说不清楚,对于这个惨烈的故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版本。有的说,太子当的时间太久了,耐不住了,起兵造反夺权了;有的说老皇帝被奸臣控制,太子去营救皇帝,有的说太子和兄弟之间反目成仇造成的厮杀。各种版本的故事扑朔迷离刺激着长安城百姓的神经。这场内乱持续了五天五夜之后终于平静下来。
太子刘据和三个儿子是在一群残兵败勇的保护之下逃离的,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战场和横七竖八的尸体。
当盛夏的骤雨无遮无拦的倾洒而下,血液随着雨水流淌成一条条小河,汇聚有分散开来。随太子起兵的人除了太子的门客还有就是从牢里放出来的犯人。这些犯人里面有的是偷盗的贼人,有的是追逐钱财,私铸钱币的市井商人,有的是杀人放火的亡命之徒,有的只是因为穷困不堪拒服徭役和赋税的穷人。太子成功了这些罪人就可以免除责罚,成为为下一代君主立下战功的良将,失败了暴尸街头,横竖都是死,何不赌上这一局!只可惜这一切随着太子刘据的一声叹息而结束。
刘据闭上眼睛,仰天长叹,“完了,一切都完了!”
一个侍从满身鲜血,焦急的催促着,“殿下,快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只要人活着,总有峰回路转的一天。”是啊,现在还不是慨叹的时候。
刘进是刘据的长子,他护住父亲潦倒的身体,“父亲,追兵马上就到了,赶快走吧。”一行人在夜色的掩映下逃到了一户农家,
追兵还没有赶上来。雨下得更大了,农户的房子是漏雨的,这所泥草搭建的房子,在瓢泼大雨中,总让人没有安全感,屋子是漏雨的,墙壁是透风的,它只能为居者遮一半的雨,挡住一半的风。这个农人曾经受过太子的恩惠,对太子的境遇颇感同情,他为太子和他的三个儿子准备了街上逃荒的流浪之人才穿的破烂的衣服,几个人用葫芦瓢舀水洗去了身上的血水,在脸上抹上了草木灰和泥土的混合物,看上去和流浪的乞丐别无二致。刘据自己动手除去脚上的靴袜,赤着脚在湿泥中踩了踩,穿上只有下贱的人才穿的草鞋。农人为他们端来米汤,米汤是刚刚烧好,又凉温的,太子刘据一饮而尽顿感腹中暖暖,驱散了满身的寒气。
此时的刘据,心中无怒无悲亦无惧,几日前直捣黄龙的热情已燃为灰烬。他倚墙而坐,劳累困乏中鼻息渐起。
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小刘据爬起来扎到母亲的怀里,“我要父亲,我要父亲陪我睡。”不一会儿,父亲真的来了,母亲脸上的喜悦刘据至今还记得。父亲把刘据揽在怀里,雷电的利爪忽然扑了过来,把父子两个人撕开,中间扯开一个又黑又深的黑洞,刘据身子倾斜,跌入了洞里,随着黑洞的漩涡下沉,下沉,他仰着头双手拼命地扑打着,挣扎着,他看着父亲,父亲的脸上却露出面目狰狞的笑容,他的父亲是那么高高在上,冷血无情。
刘据强迫自己从杂沓的乱梦中醒来。醒来时一是冷汗涔涔。他讨厌这个梦,这个梦里那些温存的记忆,他多么希望不曾存在过。
刘据沾满污泥的脸上已辩不清模样,在这个时候没有人认的出来是最好的,他看了看自己的三个儿子,长子刘进今年十九岁,去年与府上舞女王翁须相恋,生下一子,本来,刘据刚刚做了爷爷,是这一年府上唯一值得庆贺的事情。二儿子和小儿子不过十六岁和十五岁,刚刚长成成年男子的身高,脸上的稚气和少年意气依旧未脱。太子刘据这个被父亲逼到穷途末路的儿子,内心忽然涌起了一股舐犊之情,无论如何,逃出去,活下去,也许事情会有转机。
“明天一早会有一批流亡的乞丐被驱赶出城,我们混在人群中,先逃出长安城,再从长计议。我们从覆盎门出城,覆盎门的守卫田仁和我关系不错,想必不会为难我们。都打起精神来,日子还长着呢!”
长子刘进沉默不语,他不想出城,他放不下一个女人,那个刚给他生过孩子的女人,他想着,即使是死也要和她死在一起,他终于鼓起勇气和父亲道:“我不放心翁须和襁褓中的孩子,我不想出城,父亲!”
刘据沉默了一会儿。
“去吧!”
“我.......”刘据又想说什么,可是哽咽了,看着自己三个孩子狼狈的站在他面前,怎么也说不出下一句话。他想说的抱歉没能庇护好你们,是父亲没有能力保护你们,可是这歉意的话他却没有说出口。
月色朦胧,覆盎门的大门紧紧的闭着。门外是要进城做生意的人,骑着马的,推着车的,穿着草鞋走路来的。门内是要出城的人,骑着马的,推着车的,光着脚的乞丐,乘着车的商人。乌压压一片人。
“看到了吗?果真是太子?”
“看到了,将军,绝对错不了,就在那一群难民之中。
覆盎门司值田仁和太子的交情不浅。那还是十多年前的事情。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耽误了事,被投入大狱。皇帝下令处以死刑。可是太子仁厚,向皇帝求情,饶他不死。他一直记得太子的恩情。
如今,太子选择这个城门出逃,也是因为想到田仁会放他一马。
“如今这个局面该如何处置?”田仁眉头紧锁,焦虑的踱着步子。
“如果放人,皇帝盛怒之下,自己必死无疑!如果不放,眼看自己的恩人如此落魄,他又于心不忍!”
皇帝和太子怎么会闹成这样,田仁不清楚详情。他左右为难之际,来到城墙之上,向下俯瞰。
下面一群乞丐,个个头发凌乱,脸上也都是脏兮兮的。仔细观察,在那群乞丐的正中间,一眼就看到了太子。他的装扮也是衣服乞丐模样,头发凌乱,脸上脏兮兮的。可是那挺值得腰背,骗不了人。田仁还看到,太子的两个儿子,也就十四五岁,还是个刚刚长大的孩子。
“太子现在是笼中困兽,身边只有几个残兵败将,我们不必费多大力气就可以将其捉拿。押送到皇帝面前就能立功了!”田仁身边的一个副手建议道。
田仁大怒:“放屁,太子是谁,是陛下的亲儿子,是陛下宠了三十多年的亲儿子。哪一天,父子两个人和好了,你我吃不了兜着走!”田仁虽然语气强硬,但是心里依然焦虑。
“都成这样了,怎么可能和好?”那个副将小心地嘀咕着。
“放!”田仁咬着牙命令道,“让他们自求多福吧!”
田仁终于打定了主意。做人总要知恩图报。从私人角度来说,他欠太子一个人情,这么多年都没有机会回报。自己这条命是太子十年前拉回来的,如果皇上要把他拿走,他也认了。他已经多活了十年,不能让自己的良心不安。想到这里,他的心一下子变轻松了。
他决定打开城门放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太子刘据是当朝皇帝的亲生儿子,曾受父亲所有宠爱于一身。而如今父子兵戈相见,皇帝现在虽然正在盛怒之下,但是有谁有说得准,哪天老皇帝后悔了,疼惜自己的儿子。这确实是一个难办的差事。
最终,城门开了,没有任何骚乱,也没有逮捕任何人。刘据带着两个孩子和几个亲从,顺利的通过了覆盎门。他回头看了一眼长安城,这是他生活了三十七年的地方,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
田仁站在城墙之上,目送这批人离开。
刘据也看到了田仁。他心中一热,多年前一颗仁义之心,如今换来了一线生机。
帝王之家,亲情寡淡,而他和父亲的这一战,终将给父亲晚年的人生中留下重重的一击。
他看到东方朝霞漫天,一轮红日腾空而起,新的一天开始了。他曾经是离天最近的人,本可一步登天。如今只得化为天地间一声悲哀的叹息。命运的机关一旦拨动,形势便如洪水猛兽一般势不可挡。
一个乞丐头也不回地一直向东走去。
很快,田仁因私放太子出城被腰斩示众。
椒房殿内女御长倚华脚步匆匆,赶到皇后面前。
倚华气喘吁吁:“皇后,太子——失败了!”她声音低沉而凝重。
“皇帝已经从甘泉宫移驾建章宫。亲自坐镇指挥,援兵越来越多,太子的兵力差得太远,不过,我听说,太子已经脱身,应该不会有危险!”
“那刘进呢,孩子们呢?”她问的“孩子们”指的是刘据的三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
“听说阿进并没有离开长安,他惦记着妻小。”倚华回道。
征和二年这一年,真是祸事连连。皇后卫子夫在宫中一直小心翼翼,可是如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先是卫子夫的两个女儿阳石和诸邑因为被污蔑行巫蛊之术诅咒皇帝,全家被诛。接着刘据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又是巫蛊之术。这样的污蔑一个接一个,可是老皇帝偏偏就相信了。
她的身体因为紧张和痛苦而剧烈的抖动着。
“怎么办?怎么办?”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她支撑着痛苦的身体,在神前上了一炷香,此时此刻她已无能为力,只是祈祷着,她的儿子赶快离开长安城,找一处桃源之地,隐姓埋名,携儿带女,终了此生。
当听说儿子已经出城,暂时没有危险。她内心稍稍平静了一些。可是在想想未来的困境。她又痛不欲生。“完了,全完了!即使活下来,不可能再有回旋的余地了!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没有任何办法,现在已经是笼中困兽。几十年经营下来的局面就这样,一朝之间坍塌。她一夜未眠,等待着新一轮的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