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历六十年,三月。
北洲边陲一官府里。
“官府贴告示了,听说皇上要选妃了,这可是新皇第一次选秀。”
一妇女头挽着青色麻布,手端浣洗衣物的红木盆,小声闲聊。
“可不是嘛,好容易出了三年孝期,又赶上国之大庆,新皇开恩,扩大范围选秀。”
高挑一些的妇女侧头回答。
“咱们小姐有福,本是轮不上的,这扩大范围便给圈上了。这几天便要启程进京了。”
一个脸上生麻的小婢女手挽着洗衣盆正跟在两位嬷嬷后面,面上却波澜不惊,心里却暗诉,良机已到。
是夜。
府上丫鬟住的大通铺里已经逐渐传出酣睡的呼吸,更有玉姝身边的小丫头的阵阵鼾声。
玉姝微睁美目,月光透过窗纸已经分外柔和,照在睫上投下一片浓浓的剪影。
只可惜美目的主人肤色比庄稼小麦颜色更甚,还有密密丛丛的麻子痘坑,细看还真让人有些倒胃口。
玉姝悄悄下床行到院内。
方正的院里月光尽情泻下,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玉姝想到这句,但她只是一顿。
她从里衣里掏出娘亲的最后一件遗物——一支寻常的金钗。她对月仔仔细细地摸索了好几遍,确定并无特殊标记,才又收起。
玉姝知道,明日,娘亲托举起她的最后一丝力气也将耗尽,从此人之一生,天高路远,权看自己的了。
回到床铺,脑子却一片清明,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昏沉过去。
再醒来却回到红绡楼。
“郎中小哥,快随我来,不得了了,我们家头牌娘子突然生了怪病,终日恶心,食不下咽呐,这惊扰了客人可如何好。”白日里,红绡楼的妈妈领着小郎中去往红绡娘子的房里。
郎中皱着眉头,似是闻不惯楼内各色香脂酒水味,或是恼怒妈妈□□半露的风姿。
小郎中行至那位娘子的床前,娘子在床纱中半斜着将手递出来,玉手纤纤,柔若无骨,手上并无凤仙花染指,只余泛着粉红光泽的指甲和关节。
“奴身份卑贱,身子不洁,有劳郎中前来。”那娘子声音不似妈妈甜腻,反而尤似清冽的山泉,但态度谦卑。
小郎中顿时红了脸,坐下替她把脉。
不多时,小郎中收回手。
妈妈着急地问询:“如何?”
“娘子不久前喝过绝子药,剂量却不够”
“正是正是,她身子弱,若喝多了怕是承受不了,妈妈我便减少了剂量,还是多了么?”
“非也,因着剂量不够,药效不够,所以娘子这是有孕了,三个月了。”
妈妈眉头一皱,不耐地说:
“她晚上还要接客,不知现在喝了药去...今晚”
话音还未落,纱帘便狠狠一皱,小郎中眼波流转至攥紧纱帘的手:
“这位娘子本就体虚宫寒,若一剂红花下去必是一命呜呼,在下不才,只能开安胎药。”
说罢,哀叹一声气,似是不忍看,留下药方便走了。
妈妈惊怒,“这...这”
红绡娘子见状忙从床上下来,两眼盛着泪,跪在妈妈面前。
“妈妈,今晚严大人来,求妈妈给红绡一个机会。”
严大人是松岭县最大的官,自从严大人点了红绡,红绡便专属严大人一人了,至今已有2月。妈妈万万不敢开罪了他。这是红绡娘子活命的最后机会。
那夜,不知红绡娘子和严大人说了什么,严大人竟没有恼怒,依旧包下红绡娘子直至生产。
但妈妈依旧说,若是女婴便可留着调养,若是男婴便没有活路了。
生产那日,艳阳高照,正好是白天,红绡楼所有姑娘都聚在红绡娘子房里。说来也乐,楼里大大小小几十号姑娘,没一个生过孩子,可她们也不全是来看新鲜的。城里的接生婆都不愿来接生,怕给妓子接生坏了名声。
那天充当稳婆的竟是楼里最小的姑娘小翠,据说她家原是养羊的,她见过母羊产子。
“娘子用力,呼吸!”
“疼......啊......”
姑娘们不甚熟练地烧开水、烫剪子,用不上的就好奇地盯着红绡娘子看,毕竟这当是红绡楼里唯一一例了。
“真当这么疼吗”
“我有些想我娘亲——呜—”
“没出息的”
围观人群里身穿鹅黄色小袄正在呜咽的春晓娘子被秋水娘子拍歪了头。
“哇——”
红绡娘子含泪掀开被包裹的小婴孩,“是女婴!”
“贺喜姐姐”“哎呀,我也当姨姨了”“姨姨算什么,我是干娘!”“我是!”“我才是。”……
姑娘们推推嚷嚷,一派欢喜。
娘亲说,那是最幸福的一日。那一日,她只是我的娘亲。
突然听闻公鸡打鸣的声音,玉姝一激灵,原来天光大亮,惊醒梦中人罢了。
已有人淅淅索索地整理床铺了,玉姝也缓缓起身,却不是向浣衣房去。
天色尚早,她小步穿过外院,运气尚好没有碰到人。绕过假山,迎面碰上一位女子,玉姝小心打量她,身着橘黄色衣裙,头梳双髻,用丝带装饰,应当是内院粗使丫鬟。
“姐姐好。”玉姝福了福礼。
“你是外院的?”
周家内外院等级森严,外院中只有待在周家几十年的嬷嬷才能进入内院。
“是,嬷嬷今日病了,叫我来拿主子的衣物。”
玉姝从容回道,顺手拈来。
丫鬟并无怀疑。轻松过关,玉姝小碎步低眉顺眼地行至内院深处,凭着在红绡楼里浸润的辨识衣物贵重程度的眼法,一路走到周家小姐的闺阁外。
此时已经了贵人起床的时候,几名粗使丫鬟和一名头戴丝花用银钗点缀的丫鬟正在院内洒扫,后者一看便是更高等级的贴身侍女。
玉姝连忙上前褔礼:“姐姐好,我是前些日子小姐带回府的,今日得巧想当面答谢小姐,烦请姐姐替我通报一声可好。”
春桃一双丹凤眼只瞥了玉姝一眼,手上动作不停:“当面就不必了,小姐心善,我会向小姐禀报的。你一外院的还是莫要擅离职守太久。”
玉姝也不恼,似是早就料到一样,依旧笑脸相迎,脸上的麻子都显出几分可爱来。
“姐姐辛苦,一大早就操持这院内院外,我干粗活干惯了,不若姐姐歇着,”说着伸手要接过春桃手中的笤箕,“我来吧。”
春桃眉头微皱,拒绝的话刚到嘴边,手里却传来硬硬的质感。
她低头一瞄,眉头便一挑,松开了握笤箕的白细的手。
玉姝对着春桃微微一笑,接了过去:“姐姐生的这般好,一派贵人长相,定然是做主使的命,不像我这奴才长相,主子不喜就只能做粗活,若我能与姐姐共事,我定唯姐姐马首是瞻。”
春桃嘴角一翘,“在这等着吧,我待去通报。”
不多时,玉姝已经利落地扫完了院子,春桃跨着傲慢的步子回来了,她走路时爱微微仰头,眼睛向下看。
“进去吧,小姐正梳妆,有时间见你,亏得是我替你通报。”
“多谢姐姐,我感激不尽,姐姐以后有什么活尽管吩咐。”玉姝朝着春桃讨喜地笑,眼珠黑溜溜的,显得分外真诚,又端正地褔了礼才进院。
“奴婢芝阑,见过大小姐。”玉姝郑重地行了跪礼。离开了红绡楼玉姝便不好再叫原来的名字了,便编造一个名字叫芝阑,正好与原来名字能合上并称芝兰玉树。
周家大小姐正在梳妆,夏果正替她挽发。
见玉姝行如此大礼,不免一惊“哎呀,嘶——”要站起来却扯到了头发。
“免礼免礼,何苦行此大礼。”周恬如还是起身要扶起玉姝。
“大小姐受得起,若没有小姐,芝阑一个小女子恐怕早已经死在荒郊野岭了。前些日子奴婢身子好了,尚未跪谢小姐,心中惶恐,今日特来道谢。”玉姝没有起身,反而头垂地更低。
“好了好了,你我能遇见也是缘分一场。快快起身吧,在我面前就不必自称奴婢了。”
周恬如面慈目善,脸稍有些肉肉的,但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倒是给有些平凡的脸平添了几分姿色。
“奴婢不敢。”
“好了,再说不敢不敢的,我可就不高兴了。我身边的丫头都是这样的,不打紧。”周恬如直牵着玉姝的双手,嗔怪道。
“是。多谢小姐。”虽得救当日已经知道这位周小姐的性子,玉姝还是不敢过于越矩。
“你叫芝阑?我的小字是玉姝,我们俩的名字倒是应了芝兰玉树了,当真是有缘。”又听见玉姝这个名字从别人口中提起,玉姝简直吓了一跳,周府小姐的小字居然也是玉姝,这倒确实是缘分了。
不知是否真的是上天冥冥中的安排,将两人放在了一处,不久之后,命运的齿轮将带动她们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芝阑卑贱,哪敢与小姐相提并论。奴婢出身山野,我们那盛产兰花,兰花又称芝阑,父亲是郎中,因着兰花的药效,故取名芝阑。”
“你父亲是郎中?那你可会药理?”周小姐似有些意外之喜。
“娘亲早逝,我在家无人看顾,常与父亲一同采药看诊,父亲只我一女,便也有意教我行医,因此芝阑算略懂一些药理。”玉姝低眉顺目,缓缓道来。
“如此,我这正需要一名医女,你便先留在院里当侍女吧,你可愿意?”周恬如眉眼带笑,拉着玉姝的手说。
“啊?...”玉姝呆呆的,脑子都要停转了,惊喜地道谢。“多谢大小姐,奴婢愿意,奴婢愿留在小姐身边。”
这确实比她想得容易多了,准备的一箩筐表忠心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诌就留下了,周小姐真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周家必不会缺少一个医女,只是周小姐同情自己,便用这种方式帮她。
“哎呀......你呀。”周恬如见玉姝还是改不过来,一副老实人的样子,不禁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