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入秋,风起微凉。
沈棠站在花轿前,指尖紧紧捏住那方薄帕,眼睫垂落,掩去目中波澜。
她身着红衣,凤纹织金,头戴珠钗红盖。
“沈家嫡女,应为大局牺牲。”
母亲的话仿佛犹在耳边,可她却连母亲一面也没见上。
——这是她今日第三次被拦在永宁院门前。
她站在檐下,望着那扇紧闭的雕花门,雨水顺着发丝滴落,她却未躲未退,只静静立着,像年少时在塾中罚站的模样。
直到母亲身边的婢女青云哽咽劝道:“姑娘别站了,夫人说了,她与姑娘的母女缘分尽了,她……她不愿再见。”
沈棠站在原地,微微屈身:“母亲多年栽培,阿棠无以为报,只愿从今以后沈府步步高升,阿弟平步青云。”
言此,她转身而去。
她懂得。
沈家从外祖父病逝那年开始,就不再是那个门楣高悬的医家之首了。
父亲辞官避祸,几日前死于流民暴动,二房借机上位,母亲郁结病中,弟弟尚幼,如今还在边关,全家仿佛一夜沉入泥沼。
而她这个嫡长女,如今不过是家族送去换取喘息的投名状。
圣旨下得突然,赐婚对象的是摄政王侧室的庶子,那个以不学无术,贪恋美色,整日流转至勾栏烟火地出名的三公子蒋和。
沈棠听闻消息时,静默许久,手中的药杵却未停半分。
她不是不恨的。但她知道,再多愤恨也挡不住那道御笔金书。
这桩赐婚,本就无须问过她的意愿。
——
她坐入花轿前,袖中早藏好一张出京的路引与银票,一切准备妥当——她要在郊外换乘骡车,趁夜逃往江南,再也不回京中。
成亲?
她应了,她会走。
但不是走进那摄政王府门。
“姑娘,请上轿。”贴身丫鬟云堇垂下头,将花轿的帘子轻轻掀起,声音低低的,却有一丝轻微的颤意。
沈棠望向四周,仪仗冷清,唯有两名王府随侍与五名内卫随行,连喜乐声都无,像是草草送行,倒不像一场婚礼。
仿佛这桩婚事,于人于世,不过是走个形式。
“阿拆收到信了吗?”她低声问。
云堇点头:“信已送过去了。小公子正往京中赶来,只是两地相隔甚远,又逢大雨,恐怕今日赶不及。”
沈棠微微点头,接过云堇偷偷塞入荷包的一方手帕。
手帕极简单,布料寻常,边角还未缝齐,上头只写了四个字,笔迹急促,墨迹未干——
阿姐等我。
她低头望着手帕,终于轻声笑了笑。
自己都不知,为何而笑。
也许是笑这天命难违,也许是笑自己到如今,竟还留着一丝侥幸。
风穿过轿前白幡,拂过她耳边,也拂动她藏在心底的那点柔意。
“待我走后,”她忽然道,语气极轻,“你只告诉阿拆,我不欠沈府的,他亦是。”
“只是我累了——从今往后,一切,皆靠他自己了。”
云堇红了眼,轻声应了。
沈棠将那方手帕小心折起,塞入荷包,再次深吸了一口气。
“起轿吧。”
花轿缓缓起行,绕过朱门玉阶,沿着宫巷缓缓行去。
谁都不知道,这位即将嫁入王府的沈家女郎,昔日的京城贵女,在这春寒料峭的一日里,已然做出了背道而驰的决定。
——
轿行至城郊,雨又落下。
沈棠悄悄掀起车帘,对外示意“内急”,轿夫不疑,放她至路旁偏林。
她提裙向林中走去,手中已摸到那支藏针的玉簪。
她从未打算善了。
但她也未料到,真正对她动手的,并非王府、也非家中,而是她从未设防的一名贴身陪嫁。
身后细雨微响,一只手按上她肩头。
她转身之际,那人已低声道:“姑娘,别怪奴婢。”
“要怪就怪这世道,未免太不公。”
下一刻,她被猛地推入冰冷湖水。
水面没过鼻息,红衣翻卷,指尖划过被她亲自挑选的流苏香囊。
她想挣扎,四肢却被下药后早已无力。
她缓缓沉入水中,轿中备用嫁衣在林中火起,一同焚烧的,还有她写给弟弟的信。
她只来得及想。
也好。
她死了,也算是能自由了。
——
这一夜,皇宫未眠。
未至寒冬,丹墀前却已立着一人披重袍。
李则清,字子由,中宫所出太子,幼年身弱,十岁前常居别苑,被朝臣私议为薄命种。
可他后来却稳坐东宫,礼度周详,性情谦和,是诸臣口中的诸君人选,也是京中闺阁女子笔下,白衣执扇的白月光。
唯独圣上冷眼看之,常以“身弱无功”讥讽几句。
今夜,他着重袍而至,立于御前,亲口求撤一桩赐婚——沈家嫡女沈棠,医术出众,谨慎持礼,不宜赐予摄政王三子那般心术门第。
他立在红毯之上,神色如霜,不卑不亢。
“儿臣斗胆,求父皇收回成命。”
语气依旧温润,掩不住眼底的固执与冷意。
有大臣路过,侧目而视,低声劝道:“殿下慎言,沈家如今求稳,不一定会排斥这桩亲事。”
李则清却轻声答:“可她本人,并未点头。”
一句话落下,鸦雀无声。
他并不认识沈棠。
但他记得,年少病危于别苑之时,是谁冒雪为他把脉;也记得那位白须苍眉的老者,临别时拍拍他肩膀,说:“你能活,是你命硬。”
那人是沈棠的外祖父,世称沈老御医,一生不纳门生,唯独留下杏林医录一册,赠予一位“值得信任之人。”
那被多方惦记的,听说藏于起死回生之术的医录,如今藏在他东宫书案中,扉页边角,娟秀字迹署着“阿棠”两字。
这一桩赐婚,他原本不该过问。
但五公主也来了。
李珠和是他一母同胞的胞妹,自幼体弱寡言,因高热伤神,性子怯懦孤僻。自痊愈后,更极少开口求事。
今夜,她却站在他殿前,声音颤颤地只说了一句:“皇兄,她不愿意……”
如此种种,他怎会无动于衷。
李则清沉默良久,才唤来侍卫元禄:“小五那边派人拦了吗?她今夜不必过来,我在此就好。”
元禄应声:“阿野去拦了。”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要不……属下亲自再去一趟?”
李则清点头:“我不放心阿野的性子,还是你去一趟。”
风冷夜深,寒意侵骨。
李则清依旧跪在丹墀之下,披风盖身,唇色泛白。
他不言不动,只望着宫门深处。
那盏通明宫灯,照不进他眼底,也暖不进他心口。
身后王公公低语:“殿下,天凉,您真的该回了。陛下今日不会见您的。”
他未动,只低声:“是啊,外面风大。”
风过檐角,无人应声。
他抬眼望向宫墙。
只有夜色静谧,仿佛一场将沉未沉的大雪。
到底是他没帮上忙。
——
水汽模糊了眼睫。
沈棠睁开眼时,视野一片朦胧。天光自窗隙投下,照得房内浮尘斑斑,她的呼吸却像是落入了水底,沉得发闷。
头痛欲裂,四肢仿佛灌了铅,隐隐作痛。
她动了动指尖,察觉自己躺在一张窄小的竹榻上,身下铺着略带药草味的褥垫,身上覆着粗布薄被,身侧窗前,垂挂着两束新采的艾草。
陌生。
全然陌生。
她想起身,一道略带沧桑的声音却先响起:“莫急动,你这身骨头才捡回来几天。”
沈棠转头看去,见一位身着旧袍的老者坐在床前,面容清癯,须发花白,一双眼却极清亮。
他端着药碗,语气温平:“你醒了。记住,你叫姜棠,是乡下来投奔京城亲戚的医女,来京途中落了水,失了忆,毁了容,是我救了你,给你换了张脸。”
“姜棠……”她低声重复,喉咙发涩。
“我不是......”
下一瞬,她猛然察觉——这不是询问,而是提醒,甚至更像是一场无声的确认。
她垂下眼睫,明白了。
这不是她的名字,也不是她的身份。但她现在只能接受。
她张了张口,最终声音沙哑而低哑:“……我叫姜棠。”
林从简,她尚不知名姓的老者将药碗递到她唇边,不容置疑:“喝了。”
她看着那黑褐的药液,一口饮尽,苦味从舌尖蔓延到喉咙深处,却比不上她心头翻涌的酸涩。
沈棠闭眼,那一夜的画面再次翻涌而至。
她穿着嫁衣坐上花轿,本以为还能再见母亲一面,却扑了个空。
是一双藏着冷意的手攀上了她的肩,在她来不及反应之间,狠狠推入湖中。
她挣扎、呛水,想喊、喊不出,想逃、无处逃。
黑水没顶的瞬间,她终于明白——这一桩赐婚,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一个取她性命、剥她身份的局。
而她,是局中最不重要的那颗棋。
她不是不想反抗,而是连出声的机会都没有。
那一封她写给阿拆的信,也终究没能送出去。
如今,她活了。
但不是沈棠,而是姜棠。
她缓缓坐起,掀开被子,手指在袖中探了探,终在衣料内侧摸到一截细长之物。
那是一支玉簪,祖父还在世时,亲手送给她的及笄之礼。
通体温润,无雕饰,只在簪尾镌了一朵极小的杏花。
那是祖父亲自挑的图案,他说:“阿棠生在杏月,又随我学医,便佩这杏花簪,护人亦护己。”
她一向不爱佩饰,唯独这支簪,从未离身。
簪尾残缺微弯,本□□,如今久浸湖水已无药效。但她仍握紧不放。
她低头看它许久,眼神幽沉。
她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救起的,也不知为何对方愿意庇她身份,只知道,她不能死,绝不能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既然有人设计要她消失,那她便偏要活得清清楚楚。
林从简瞧她坐起,轻咳一声:“你福大命大,捡回条命。如今只是个跟着我的见习医女,按规矩不能轻举妄动。你若想活得久,就少问、多看。”
沈棠点头:“谢大人。”
她没问他的打算、也不问自己的去处。
她明白,能活着便是恩情,但她不是会沉湎于施舍的人。
既然天命未绝,那她便要将这口气,用在查清一切的人与事上。
她不会妄图谁为她撑腰,也不指望有人为她翻案。
这一次,她要亲手替自己讨回公道。
沈棠在水中没顶的那一夜死了,今日醒来的,是姜棠。
屋外风吹过檐角,药草翻动,窗棂轻响,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