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过。”沈棠语气柔了几分,“当时我还在沈...,这事在我们家乡也传得很响。说太子不顾朝臣反对,力争‘医女亦可从医’,引了不少风波。”
“嗯。”张清点头,“我那时在小医馆,主事人还在骂,说‘娘们儿学医,迟早误人性命’。但太子殿下一锤定音,太医院才开始收医女。我们算是第一批,根底浅,又被人防着……日子很难熬。”
沈棠轻轻“嗯”了一声,许久才低语:“太子殿下的确是人中龙凤,众望所归。”
张清鼓起勇气,偷偷问:“你见过太子吗?”
“没有。”沈棠语气平静。
这不算撒谎,哪怕她还是沈棠的时候,奉行女子不见外男的原则,她也就在宫宴的时候远远见过李则清几面。
“我、我见过一次,远远的,走得很快,但、但是真的很好看。”张清小声笑了下,又怕自己说多了,忙住嘴。
两人相视一笑,屋内一瞬安静下来,像是陌生而温柔的结盟。
正当她们准备熄灯休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门“哐”一声被推开。
“姜医女!”一名宫女满头大汗,喘着气道,“别睡了,五公主突然气喘发作,皇后娘娘传你立即进宫!”
沈棠面色一凛,立刻起身:“我去准备。”
张清一惊:“现在?坤宁宫不是由林御医不是当值吗?”
“林御医去了景仁宫,尚未回来。宫里无人敢擅自针灸,是皇后身边的姜姑姑亲自点的名。你不是林御医带回来的吗?针灸总会吧。”
沈棠微一点头,扭头看向张清:“你帮我看下柜锁,不要让其他人碰。”
张清愣了愣,猛地意识到什么,慌忙点头:“我、我知道了。”
沈棠披衣跨出门槛,夜风扑面,灯影晃动。
太医院沉沉睡去,她却必须再次直面风暴。
——
入五公主寝宫时,空气里弥漫着香粉混杂药味的腥甜。
榻上少女面色苍白,胸口起伏急促,显已气息不畅。
沈棠不慌不乱地蹲下诊脉,手指略一停顿,便唤宫女备温水与银针。
“肺窍闭滞,先刺迎香,再引肺气。”
她话音落下,数针落定,白巾蘸水敷额,仅半刻钟,五公主便缓过气来,虚弱开口:“好生疼……”
“疼得好。”沈棠回得冷静,“若不疼,便是没命了。”
周围宫人面面相觑,那些原本轻视她的御医也低下头来。
姜姑姑却抬眼盯住她半晌,似笑非笑地道:“果然是个有胆气的。”
沈棠收针,退后一步,重新垂首,却不见惶恐。
——
五公主终于缓过气后,宫人们还未收拾妥当,寝殿中已乱作一团。
哭的哭,跪的跪,香炉打翻,金盏碗碟摔了一地。
蒋贵妃的人已赶来,一袭云锦大氅的尚衣姑姑甫一入殿,便尖声道:“五公主贵为金枝玉叶,竟被几个庸医下了错方,若有个三长两短,这太医院怕是担不起!”
语气虽说得凛冽,眼刀却只往皇后那边扫。众人心知肚明:这口气,并非真要为五公主讨公道,而是趁机发难,打皇后一记闷棍。
蒋贵妃乃摄政王胞妹,素来倚权而行,在宫中权势滔天,宫人嬷嬷见了她的牌子都得绕道走。
她膝下两子一女皆得宠,尤其是六皇子聪慧乖巧,深得圣心,皇上对他的关照比对太子还多。
而今五公主出事,她不见人,却急遣内侍来追责,分明是故意挑事。
皇后坐在上首,一身素色凤袍,眉眼冷静,虽然面色苍白,却端得极稳。她出身于世代勋贵的周家,自幼知礼懂权,虽这些年无宠,但在中宫的位置始终不曾动摇。
她未言语,只抬手,让人将五公主抱至榻上。
此时,太子李则清立于侧位,面容清冷,目光却始终落在那抹在灯火间来回穿梭的身影上。
沈棠收完最后一枚银针,起身拱手道:“禀皇后娘娘,五公主气喘因食物诱发,体内郁热未清,短时内不可再进辛辣,须每日清肺三针,调气理脾。”
“食物?”尚衣姑立刻尖声插嘴,“五公主素来不食辛辣,怎会中这般病症?分明是你等医者误诊下药!”
沈棠却神色不变,反而往前一步,声音清朗道:“属下取公主舌苔、唇色与脉象,俱显热盛夹寒、肺气上逆。今查膳食,午后有小厨房进酸梅酱炙鸭,酱料中混入陈皮花椒,属湿热辛香,五公主脾肺本虚,如何受得?”
“再者,今早有人递来小食,看似润肺,其实以蜂蜜浸泡百合,温中生湿,此物若空腹食之,易诱寒热错杂之症,难道姑姑不曾过问?”
殿中顿时静了下来。
蒋贵妃那头人面色难看,显然这些食物是宫中常例送膳,虽非她下令,却也属她管辖。此刻被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医女公开点破,实在难堪。
皇后轻启朱唇,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既是有人刻意递膳引病,本宫自会查明。太医院既救得及时,自应记一功。”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话虽柔,却有三分不容置疑的威压。
那姑姑“扑通”一声跪下:“奴婢不敢妄言……”
李则清这才开口,语气淡淡:“查膳一事,不可不细。有人藉病生事,倒是忘了小五是母后所出。”
此话一出,众人顿觉寒意乍起。
五公主本是皇后嫡出,却因体弱未得宠,如今竟险些病中亡,这递膳引病若坐实了,牵扯的可就不是一句误会。
蒋贵妃那边人也不敢再言,纷纷退了下去。
沈棠仍跪地不动,却悄悄松了口气。
皇后起身时语调温柔:“本宫乏了,你自己身子要紧,就叫这医女也替你看看,旁人怎说都是旁人。”
李则清低头应了一声:“儿臣明白。”
她看着他一眼,似是还想说什么,终究只摆摆手,带人离去。
殿门关合,宫人退下,寝殿内焚香轻绕,安静得能听见针筒中细微金属碰撞声。
—
殿中软榻之上,李则清披了外袍,倚坐在几旁,眉眼清淡,眼下带着隐隐青痕。
沈棠提着药箱跪坐,行礼毕,便探手为他诊脉。
她指尖轻颤了一下,随即稳住。
——脉象极为诡异,表面是虚寒之症,实则阴阳错乱、气血受阻,似曾有人动过手脚,又不彻底清除,强行以药压着拖延。
她收回手,抬眸看他,眼中难得透出一丝克制不住的怒意。
“殿□□中宿疾未清,又添内损,须静养调理,莫再轻忽。”
李则清一直安静地看着她,温声问道:“怎的就生气了?”
沈棠垂眼,语气冷淡:“病可调。但需断劳、忌气、静养三月,不过殿下恐怕做不到。”
李则清轻轻一笑:“你倒是实话实说。”
“身为医者,最忌妄言。”
她咬字极清,却没有低头。
她边说边落针,指法沉稳,行云流水般利落娴熟。
几针下去,李则清轻轻闭眼,眉心舒展开几分。
她的针法带着熟悉的力道和起落节奏,让他想起沈太医。
他睁眼看她,目光缓了缓:“你学过沈太医的手法?”
沈棠手一顿,片刻后回道:“太医院中,前辈典籍皆可学。”
这话既不否认也不多说,恰到好处地避过了试探。
李则清没再追问,只轻声笑了一下,话锋一转:“你叫阿棠?”
“婢子叫姜棠。”她报得极快,语调平静。
“是个好名字。”他说。
—
殿外,阿野在廊下偷看,小声嘀咕:“那小医女瞧着不爱说话,气性却不小,竟劝殿下静养三月。”
元禄淡淡:“林御医带来的人,自然行事有度。”
阿野“哎哟”一声:“但也不能这么和殿下说话吧,拖出去可是要砍头的。”
元禄转头扫了他一眼:“少说两句。”
—
殿内香烟浮动。
沈棠写好药方,递过去时语气仍平淡:“此药为调理气血,清除滞寒。三日后复诊一次,七日一调。殿下若不守医嘱,后果不堪。”
她顿了顿,又道:“就算不为旁人,也为自己。”
她原本不打算说这句。
可看着他清瘦的眉眼,心里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溢出一角。
李则清微怔,抬头看她。
沈棠已低下眼:“婢子失言。”
他却不恼,只将那纸药方折好收起,轻声道:“你说得对。”
她没再说话,起身行礼准备告退。
可正转身时,李则清忽然叫住她:“姜医女。”
她回身:“殿下?”
他看着她发间那支素净的杏花玉簪,温声问道:“这簪子,可是谁送的?”
沈棠神色不变:“随身旧物。”
他望着那簪子,眼底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起了什么,却没多问。
只是轻声道:“好簪子,配你。”
沈棠轻轻一颔首:“多谢殿下。”
她退下时,脚步依旧稳如初来。
可一出殿门,指尖却在袖中微微收紧。
——她原以为自己早能面不改色。
而眼前这个男人,曾救她一命,如今却病成如此,连自己都不肯怜惜。
她怨不得他,也不能提醒他。
只能一针一针地将愤懑和感激,藏进脉中。
—
殿内,李则清仍坐在原位。
阿野探头进来:“殿下,属下送药来——”
他看李则清拿着药方出神,若有所思:“您果然是被刚才那个医女气到了吧,我就说她怎么能那样顶撞您。”
他接着说:“不如我去查查她的底细?看看这医女究竟和林御医攀上了什么关系,莫不是蒋贵妃那边的人。”
元禄在后叹了口气。
李则清却只是轻声笑了笑,没应。
他手指摩挲着纸角,眉目清明,已无刚刚颓状。
“嗯,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