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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文字里有朝阳,而我注定要活在阴影里

    七月的雨,闷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水汽沉甸甸地坠在空气里,吸一口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我站在学校那堵贴满红纸的公告墙前,密密麻麻的名字像一群烧红的蚂蚁,灼得人眼睛发烫。

    目光像生了锈的锁链,一节一节,艰难地向上攀爬。越过无数陌生的名字,最终,死死咬住了那两个紧挨在一起的墨印。

    林晚。

    江屿。

    两枚钉子,隔着薄薄一层劣质的红纸,被命运之手,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巧合,硬生生钉在了同一所大学的名字底下——南陵大学,中文系。

    指尖冰凉,无意识地擦过那冰冷的、洇着雨水湿气的红纸。粗糙的触感下,“江屿”两个字,铁画银钩,凛冽得刺眼。旁边,就是我的名字,“林晚”,一笔一划,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可笑。

    心脏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湿透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疼,带着雨后铁锈般的腥气,直冲喉咙口。两个月前那个同样湿漉漉的夜晚,毫无预兆地撞回眼前,带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

    雨水砸在头顶老旧的路灯罩子上,噼啪作响,碎裂的光晕在地上浑浊的水洼里不停晃动。我像一尊被雨泡透的泥塑,孤零零地戳在江屿家楼下那片昏黄的光晕边缘,校服外套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压着肩膀。

    每一滴雨砸在皮肤上,都冷得钻心。手指藏在湿透的袖子里,死死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我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咔哒咔哒,在雨声的缝隙里微弱又固执地响着。

    终于,楼道口那扇沉重的铁门,“哐啷”一声被推开。

    他走了出来,撑着一把深色的长柄伞。伞面微微下压,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校服穿得一丝不苟,拉链直直拉到锁骨下方,周身透着一股与这潮湿黏腻的雨夜格格不入的冷峻和疏离。

    他停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伞沿抬起少许。

    昏黄的光线落下来,清晰地映出他镜片后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像结着冰的寒潭,一丝波澜也无。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滑下,汇聚到下颌尖,再无声地滴落,砸在积水的路面上,溅起微不可察的水花。那声音,却在我耳朵里被无限放大。

    “江屿……”喉咙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挤出来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厌恶的颤抖,“我……”

    后面的话,被一股巨大的恐慌死死扼住,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心脏在湿透的校服下疯狂擂动,震得胸腔嗡嗡作响。

    他沉默地看着我,眼神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甚至有些碍眼的物品。时间在密集的雨声里被拉扯得无比漫长。终于,他薄薄的唇线动了一下,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穿透哗哗的雨幕,扎进我的耳膜: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语气平直,毫无起伏,“别耽误我前途。”

    雨声骤然变大,像无数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遍全身。

    那把深色的伞稳稳地停在那里,隔绝了冰冷的雨水,也隔绝了所有可能的温度。他微微侧身,没有丝毫停留,伞面切割开湿重的空气,步履沉稳地踏入了更深沉的雨幕里,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背影挺拔、决绝,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和回望。

    我僵在原地,冰水顺着发梢流进脖子,一直凉到脚底心。那句“别耽误我前途”,每一个字都带着锋利的棱角,在脑子里反复切割、回响。

    *

    “哎!发什么呆呢林晚!”

    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我一个激灵,猛地从那片刺骨的雨幕中抽离出来。眼前依旧是红得晃眼的榜单,鼻腔里充斥着雨后青草和泥土的潮腥气。回头,是室友陈薇那张元气满满的笑脸。

    “哇!南大中文!厉害啊晚晚!”陈薇凑过来,看清榜单上的名字,夸张地惊叹一声,随即又挤眉弄眼地用手肘捅了捅我,压低了声音,“啧啧,看看看,这缘分!名字都挨一块儿了!江屿诶!物理系!跟你同校!”

    她兴奋的语调像针一样扎在心上。我勉强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喉咙里堵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视线却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从那两个紧挨的名字上移开。

    “走啦走啦!今天食堂有糖醋排骨,去晚了连渣都没了!”陈薇没察觉我的异样,一把挽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我从人声鼎沸的公告栏前拽开。

    九月的南陵大学,暑气未消,空气里浮动着香樟树浓烈的气息。崭新的教学楼,宽阔的林荫道,步履匆匆、洋溢着青春活力的面孔……一切都宣告着新生活的开始。只有我,像一尾被强行投入陌生水域的鱼,被一种无形的隔膜包裹着,格格不入。

    开学典礼冗长而乏味。校长浑厚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扩散到礼堂的每一个角落,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目光像是不受控制,在攒动的人头中一遍遍搜寻。终于,在物理系方阵靠前的位置,锁定了一个背影。

    简单的白色T恤,脊背挺得笔直。头发似乎比高中时剪短了些,露出干净的后颈。仅仅是那样一个背影,就带着一种熟悉的、拒人千里的冷硬气场。是他。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闷闷地疼。我迅速低下头,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微微蜷起的手指,指甲边缘因为用力而泛白。

    “……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新同学!”

    潮水般的掌声骤然响起,淹没了一切。我随着人群机械地拍着手,掌心一片冰凉。

    开学后的日子像被设定好的程序,规整而平淡地向前滚动。上课、去图书馆、在食堂排队……我像一只警惕的蜗牛,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与江屿产生交集的路径。校园那么大,只要有心,要避开一个人,似乎也并不太难。

    直到那个初秋的傍晚。

    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泼洒在图书馆二楼的社科阅览区,给一排排深棕色的书架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干燥气味。我抱着几本借好的书,穿过两排书架间的过道,走向门口。

    刚走到靠近门口那排高大的书架尽头,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靠窗的阅读区,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就在靠窗的第三张长条木桌旁,坐着江屿。他低着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神情专注地看着面前摊开的一本书。夕阳的光线落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上,柔和了几分锐利,却衬得那专注更为醒目。

    而他对面,坐着我们中文系的系花,苏晴。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微微歪着头,正笑着对江屿说着什么,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阳光跳跃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整个人美好得像一幅精心构图的画。

    江屿似乎低低地应了一声,依旧没有抬头,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书。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痛迅速蔓延开,带着一种迟来的、钝重的羞耻感。高考前夜那个冰冷的雨夜,那句“别耽误我前途”,此刻像淬了剧毒的冰锥,带着无比清晰的嘲讽,狠狠扎回我的心脏深处。

    原来如此。

    原来所谓的“前途”,不过是……挡路的石头罢了。我这样普通甚至乏味的“石头”,自然比不上苏晴那样光芒四射的风景线。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指尖迅速窜向四肢百骸。我几乎是仓皇地低下头,抱紧了怀里的书,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一般冲出了阅览室那扇厚重的玻璃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夕阳的光线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阵尖锐的、几乎要撕裂开来的疼痛。

    原来,真的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打扰。那个雨夜,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而我名字紧挨着他的那份录取榜单,此刻看来,更像是一个巨大而讽刺的玩笑。

    原来,真的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打扰。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缓慢地收紧。我开始更彻底地执行“避开江屿”的策略,几乎成了一种本能。选修课刻意避开他可能出现的时段,图书馆专挑物理系学生鲜少踏足的文史区域,食堂更是错峰得离谱。

    陈薇对此很不理解,好几次在宿舍里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抱怨:“晚晚,你躲什么呢?大学那么大,遇见个高中同学多亲切啊!再说了,那可是江屿诶!多少女生盯着呢!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我正埋头整理着古代汉语课的笔记,闻言笔尖一顿,在纸张上洇开一小团墨迹。喉咙有些发紧,我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放得平淡:“没躲。就是……没什么共同话题,碰到了也尴尬。”

    “嘁!”陈薇撇撇嘴,显然不信,但看我情绪不高,也没再追问。

    日子在书本和刻意回避的缝隙里滑过。深秋的风卷着枯叶,在校园的小径上打着旋儿。我以为只要足够小心,就能彻底绕过那个名字,绕过那份难堪。

    直到那天下午的公共课——《大学计算机基础》。

    阶梯教室很大,坐满了不同院系的学生,嗡嗡的低语声像一层背景音。我和陈薇坐在中间偏后的位置。课间休息的铃声刚响,人群便骚动起来,上厕所的,聊天的,一片嘈杂。

    我正低头翻着教材,陈薇忽然用力捅了捅我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哎!快看快看!门口!江屿!还有他室友!”

    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果然,江屿和他那个叫李锐的室友正从教室前门走进来。李锐是个自来熟的大嗓门,正比划着什么,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江屿则微微蹙着眉,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整个教室,似乎在寻找空位。

    我立刻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书里,祈祷着他们不要往这边走。

    然而事与愿违。李锐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我们这边还有几个空位,立刻拉着江屿走了过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甚至能闻到一丝淡淡的、属于江屿身上的那种清冽的皂角气息混着书卷的味道。

    “哟!巧了!林晚!陈薇!”李锐大大咧咧地在我们前排的空位坐下,熟稔地打着招呼。

    江屿的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才看到我。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那眼神平静无波,像看一个陌生人。随即,他便面无表情地在李锐旁边坐了下来,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嘿,江屿,”李锐显然没察觉到气氛的微妙,身体往后一靠,胳膊搭在江屿的椅背上,笑嘻嘻地,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我说你小子,抽屉里那本宝贝疙瘩,林晚高中那本作文集,都快被你翻烂了吧?啧啧,那笔记做的,比物理公式还认真!”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我全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全涌到了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攥着笔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高中作文集?他……翻烂了?笔记?什么意思?他在说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席卷而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射向江屿的后脑勺。

    教室里似乎也安静了一瞬,周围的同学都若有若无地看了过来。

    江屿的背脊明显僵了一下。他没有回头,甚至连侧脸的线条都绷紧了。放在键盘上的手指蜷缩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难熬得令人窒息。

    几秒钟后,他终于有了动作。他猛地合上了刚刚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啪嗒”。那声音在突然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

    然后,他慢慢地转过头来。

    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终于不再是寒潭般的平静。那里翻涌着一种近乎阴鸷的戾气,冰冷、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一种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他的视线越过李锐,像淬了冰的箭矢,直直钉在我脸上。薄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唇角甚至向下压出了一个近乎刻薄的弧度。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带着彻骨的寒意:

    “李锐,你脑子进水了?”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李锐瞬间僵住的脸,随即又落回我脸上,那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凝成实质,“谁会喜欢那种无趣的女生?”

    “哗——”

    周围的空气彻底冻结了。窃窃私语声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过来,带着惊讶、好奇、同情、看戏……复杂地交织在我身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脸颊上的热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凉。那冰冷的鄙夷,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脏水,兜头浇下,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底心。心脏的位置,先是尖锐的刺痛,随即是巨大的、空洞的麻木。

    无趣的女生。

    谁会喜欢?

    原来,我在他心里,一直如此。高考前的拒绝,此刻李锐玩笑般的话语,和他此刻毫不留情的鄙夷,串成了一条清晰的、名为“厌恶”的链条。

    “江屿你他妈……”李锐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刚想说什么。

    “闭嘴。”江屿冷冷地打断他,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浓得化不开。他不再看任何人,包括脸色煞白的我,径直站起身,拎起电脑包,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教室后门。背影依旧挺直,却带着一种近乎落荒而逃的僵硬。

    “对不起啊林晚!江屿他……他今天吃错药了!你别往心里去!”李锐慌乱地向我道歉,脸上写满了懊恼和尴尬。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堵死,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僵硬地、缓缓地摇了摇头。视线落在摊开的课本上,黑色的印刷体字迹模糊成了一片晃动的水光。

    我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淡淡的铁锈味。那冰冷的鄙夷,像无数细密的针,反复扎刺着同一个地方。

    无趣的女生。

    呵。

    那天之后,“江屿”两个字,连同他带来的所有冰冷刺骨的难堪,被我强行锁进了意识深处最黑暗的角落,刻意遗忘。我把自己彻底埋进了书堆里,图书馆成了第二个宿舍,文史区的角落是我最安全的堡垒。

    直到寒假结束,初春的气息悄然弥漫校园。

    一个寻常的周末下午,我接到了高中班主任王老师的电话。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点长辈的关切:“林晚啊,最近忙不忙?有个事儿想麻烦你一下。”

    “王老师您说。”我放下手中的《文学概论》,走到宿舍阳台上。窗外,香樟树的新叶在阳光下泛着嫩绿的光泽。

    “是这样,学校今年想整理一批优秀毕业生的资料,做个宣传册。我记得你高中那会儿作文就写得特别好,拿过不少奖,发表过文章吧?我想请你帮忙整理一下你高中时期发表过的那些作品,复印一份给我,做个展示用,给学弟学妹们看看榜样。”王老师笑着说,“另外啊,江屿那边,他物理竞赛的成绩很亮眼,我也联系他了,让他整理一下他的竞赛资料。你们俩现在都在南大,方便的话,你帮我催催他?他那孩子,性子冷,我怕他转头就忘了。”

    江屿。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心脏还是本能地瑟缩了一下。那些冰冷的眼神,刻薄的言语,瞬间又清晰地翻涌上来。

    “王老师,我……”我下意识地想拒绝。催江屿?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我宁愿去跑十公里。

    “哎呀,帮老师个忙嘛!我知道你们俩都在忙学业,就顺手的事。”王老师语气轻松,带着不容拒绝的熟稔,“我把江屿的电话和地址发你微信上。他不住校,在学校附近租了公寓,地方我给你问好了。你就去一趟,帮老师把这事落实了,啊?回头请你吃饭!”

    电话挂断了。我看着微信对话框里跳出来的新消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和一个详细的小区地址和门牌号:锦澜苑,7栋B座,1701。

    锦澜苑。一个离学校不算远,但以学生消费水平来说,绝对算得上高档的小区。

    去,还是不去?

    王老师殷切的嘱托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头。拒绝,显得太过刻意和不近人情;去……光是想象要再次面对江屿那张冰冷的脸,那可能再度出现的鄙夷眼神,胃里就一阵翻搅。

    纠结了整整两天,那份被托付的责任感最终还是战胜了退缩。我深吸一口气,抱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在一个周日的午后,坐上了前往锦澜苑的公交车。

    小区环境果然清幽,绿化极好。找到7栋B座,乘电梯上到17楼。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1701的门紧闭着,深灰色的金属门板,透着冷硬的气息。

    我按响了门铃。

    清脆的电子音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一下,两下,三下……里面毫无反应。

    不在家?

    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涌上心头的竟然是巨大的庆幸。我飞快地从背包里掏出便签纸和笔,打算写个留言条塞在门缝里,算是完成了任务。

    “王老师让我来取物理竞赛资料。林晚。”——落笔的瞬间,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便签纸对折,试图塞进门缝底部。

    就在纸片即将触碰到门缝的刹那——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门锁内部机簧转动的声音响起。

    门,竟然……没锁?或者说,刚才只是虚掩着?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推了一下。

    厚重的门板,无声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尘埃、旧纸张和某种清冽木质调香薰的复杂气味,从门内幽暗的光线中扑面而来。

    “江屿?”我试探着朝里面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玄关里显得有些突兀。

    没有回应。只有一片沉寂。

    我站在门口,进退维谷。擅自进入别人的房间,尤其是江屿的房间,这显然不合适。但门开着,人似乎又不在……也许是刚才按铃他正巧出去了?门没关好?

    踌躇了几秒,那份该死的责任心又冒了头。万一他真忘了锁门,丢了东西怎么办?王老师交代的任务……

    我咬了咬牙,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句:“江屿?你在吗?我进来了?”

    依旧没有回应。

    心跳莫名地加快。我深吸一口气,侧身从门缝里挤了进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但没有完全关死。

    玄关很简洁,地面铺着浅灰色的瓷砖,一尘不染。往里是客厅,拉着厚厚的遮光窗帘,光线昏暗,只能模糊看到沙发和茶几的轮廓。整个空间异常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王老师需要的竞赛资料,应该在他的书房或者卧室吧?我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客厅右侧一扇紧闭的木门上。那扇门的风格与其他房间门不太一样,颜色更深沉些。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门口再次停下:“江屿?你在里面吗?”

    死寂。

    也许是书房?资料可能就在里面。我犹豫着,最终还是轻轻握住了冰凉的黄铜门把手,缓缓向下压去。

    门,无声地向内开启。

    当看清门内景象的刹那,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不是一间普通的书房。

    正对着门的那一整面墙壁,从天花板到地板,没有书柜,没有装饰画。只有满满一面墙……贴满了剪报!

    无数大小不一、泛着深浅不一旧黄色的报纸、杂志内页,被仔细地、整整齐齐地贴在墙上。它们排列得如此紧密,几乎没有缝隙,像一张巨大而诡异的拼图,覆盖了整面墙壁。

    光线从房间另一侧半开的百叶窗斜射进来,在那些陈旧的纸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一种近乎荒诞的预感攫住了我。我机械地向前挪动脚步,一步,两步……离那面墙越来越近。

    目光终于聚焦在那些剪报的内容上。

    《城南旧事》——作者:林晚。《未寄出的信》——作者:林晚。《窗外的香樟树》——作者:林晚……

    一行行熟悉的标题,一篇篇我曾在高中校刊、市里征文比赛获奖作品集、甚至某个发行量很小的青少年文学杂志上发表过的稚嫩文章!它们被小心翼翼地剪下来,按照发表时间的顺序,从墙面的左上角开始,一直贴到右下角!

    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我的名字,“林晚”两个字,以各种不同的铅印字体,在这面巨大的墙上反复出现,像一场无声而盛大的宣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我踉跄着扑到墙边,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抚上那些泛黄的纸页。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粗糙。

    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熟悉的文字。然后,我在一篇题为《等一场日出》的散文边角,看到了一行小字。是手写的,用深蓝色的墨水,字迹是记忆里江屿特有的那种清峻有力,只是笔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颤抖。

    “她的文字里有朝阳。”

    指尖猛地一缩。

    视线仓皇地移动,在另一篇《雨巷》的空白处,又看到一行:

    “而我,注定活在阴影里。”

    再一篇《小径分岔的花园》旁边,字迹更深,几乎力透纸背:

    “不敢触碰的光。”

    ……

    每一行字,都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开我所有的认知!高考前夜冰冷的雨,公告栏上紧挨的名字,图书馆里他和苏晴的画面,阶梯教室里那句刻骨的“谁会喜欢那种无趣的女生”……所有曾经的刺痛、难堪、冰冷鄙夷,在这面写满我名字的墙面前,被撕扯得粉碎!

    巨大的荒谬感、被欺骗的愤怒、迟来的委屈……还有某种尖锐的、难以言喻的痛楚,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原来如此!

    原来那句“别耽误我前途”,那冰冷的拒绝,那刻薄的鄙夷……都是伪装!拙劣的、可笑的、却将我伤得体无完肤的伪装!

    他一直看着!他一直都知道!他把我所有的文字,都如珍宝般收集起来,贴满了一整面墙!在那些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他甚至写下过这样……这样近乎卑微的注解!

    “她的文字里有朝阳。”

    “而我,注定活在阴影里。”

    巨大的悲愤和一种被命运戏耍的无力感席卷全身,压得我几乎窒息。我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扑到最近的书桌旁。桌面上有些凌乱,散放着几本物理期刊和草稿纸。我的目光疯狂搜寻,终于在一摞书本下,看到了一个眼熟的、硬壳的剪报本。

    是我高中毕业时整理送过王老师的那本!王老师让我整理发表过的文章,这本应该就是母本!它怎么会在这里?是王老师给他的?还是……

    愤怒和悲怆瞬间淹没了所有理智。我一把抽出那本厚厚的剪报本,紧紧攥在手里。纸张冰凉的触感刺激着掌心,那上面承载着我整个高中时代最隐秘的梦想和期待。

    我死死攥着那本厚重的剪报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冰冷的硬壳边缘硌着掌心,却丝毫压不住胸腔里那团灼烧的火焰。那面墙,那些颤抖的字迹,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反复刺穿着我所有的认知,也彻底点燃了积压太久的委屈和愤怒。

    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用那样冰冷的姿态轻易否定我,转身却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把我散落的文字当作救赎般供奉?

    凭什么他活在阴影里,就要用最残忍的方式,熄灭别人世界里可能的光?

    我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面无声控诉的墙,面向书房门口那片昏暗的光线。剪报本被我高高举起,像举着一面荒谬的战旗,又像举着一把能剖开所有伪装的利刃。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冲口而出的,却只有一句带着哭腔的、破碎的嘶喊:

    “江屿!” 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撞出回音,尖锐得刺耳,“你说……我永远看不见朝阳?!”

    尾音颤抖着落下,书房里只剩下我急促的喘息声。

    死寂。

    冰冷的死寂像粘稠的液体,瞬间包裹上来。

    下一秒——

    “哐当!!!”

    一声刺耳到令人心悸的碎裂声,毫无预兆地在我身后、书房门口的方向,猛地炸开!

    那声音太过突然,太过巨大,像一块厚重的玻璃被硬生生砸碎在地面,尖锐的碎片四处飞溅!

    我浑身剧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攥着剪报本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硬壳里。

    是谁?!

    极度的惊骇让我僵在原地,一时间竟无法动弹。只有后背的汗毛一根根倒竖起来,清晰地感知着身后那片空间里骤然降临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死寂。空气里仿佛弥漫开无形的玻璃粉末,冰冷而危险。

    我强迫自己,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大半。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僵硬的、仿佛被瞬间冻结的轮廓剪影。

    是江屿。

    他显然刚回来,手里似乎还拎着什么东西——一个超市的购物袋?袋子歪斜着,里面的东西似乎散落了一些出来,滚落在门口光亮的地板上。而他脚下,靠近玄关的位置,一大片狼藉的、闪烁着刺眼光芒的玻璃碎片正疯狂地蔓延开。深色的液体在碎片间肆意流淌,散发着浓郁的、甜腻的咖啡香气。

    刚才那声巨响,是他失手打碎了带回来的咖啡瓶?

    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的姿势。他就那样直挺挺地僵立在门口,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所有的动作都凝固在玻璃瓶脱手坠地的那一刹那。他微微低着头,目光……不,那甚至不能称之为目光,更像是一种被彻底掏空、被某种极度震惊和恐慌彻底击穿后的空洞和失焦。

    他的视线,越过满地狼藉的碎片,越过流淌的咖啡污渍,直直地、死死地……钉在我高高举起的那本剪报本上。

    剪报本深蓝色的硬壳封面,在书房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突兀的、沉默的审判台。

    时间仿佛彻底停滞了。书房里只剩下我压抑不住的、带着哽咽的喘息,和他那沉重得如同濒死般的呼吸声。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甜腻和玻璃碎片的冰冷锐气,还有一种更沉重的、令人窒息的东西——是秘密被彻底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后,那种无处遁形的恐慌和……绝望?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灰白。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不再是寒潭,不再是冰刃,而是彻底碎裂的冰湖,底下翻涌着足以将人吞噬的惊涛骇浪——震惊、恐慌、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般的疯狂?

    我举着剪报本的手臂,因为用力过猛和极度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那本承载着我所有过往文字、此刻却像烧红烙铁般灼烫的本子,成了房间里唯一的焦点。

    他的目光,终于艰难地、一寸寸地,从剪报本上移开,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我的脸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

    我看到了那双破碎冰湖深处,汹涌着的、赤裸裸的痛楚。一种被剥光了所有伪装、暴露在审判目光下的、无处可逃的剧痛。

    他看到了我脸上未干的泪痕,看到了我眼中翻涌的愤怒、悲怆,还有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无声的质问。

    “我……”

    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破碎的音节,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心跳声淹没,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他像一截被骤然砍断的朽木,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皮鞋底踩在细小的玻璃碎片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剪报本,那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恐惧?羞耻?还是某种偏执的占有欲?那复杂的情绪在他眼中激烈地碰撞、撕扯,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给我!”

    一声嘶哑的低吼骤然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疯狂!那声音完全不像他平时冷静克制的样子,更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濒死前的咆哮。

    他完全不顾脚下尖锐的玻璃碎片,身体像离弦的箭,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猛地朝我扑了过来!目标明确而凶狠——直指我手中那本深蓝色的剪报本!

    速度太快了!

    我只看到一道带着浓重咖啡味和绝望气息的阴影,裹挟着巨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过来!他伸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带着一种要将其彻底撕碎、夺回的狠厉!

    “啊——!”

    惊骇之下,我本能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猛退!后背“咚”地一声重重撞在贴满剪报的冰冷墙面上。震得墙上那些泛黄的纸页都簌簌作响。

    就在他那只带着风声的手即将触碰到剪报本硬壳边缘的千钧一发之际——

    我的手臂猛地向旁边一缩!

    硬壳的边缘险之又险地擦着他的指尖掠过。

    他扑了个空!

    巨大的惯性让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继续向前冲去。他沉重地撞在了我旁边的书桌桌沿上。“砰”的一声闷响!桌子被他撞得剧烈晃动,桌面上的物理期刊、草稿纸、笔筒哗啦啦倾倒滑落了一地。

    而他,因为这一撞,前冲的势头终于被强行遏制。他一只手死死撑住桌沿,指骨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破旧的风箱般起伏不定。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身,转过来面对我。

    距离如此之近,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额角因为剧烈动作和情绪激动而暴起的青筋,近得我能看清他镜片上沾染的、不知是汗水还是咖啡溅上的细小水珠,近得……我能无比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那片翻涌的冰湖里,最后一丝强撑的堤坝彻底崩塌后的景象。

    不再是愤怒,不再是冰冷。那里面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光、暴露在烈日下的、赤裸裸的狼狈和……痛楚。深不见底,浓得化不开。

    他撑在桌沿的手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呼吸沉重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就这样死死地盯着我,盯着我手中紧攥的、那本证明了他所有隐秘心思的“罪证”,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只有那双眼睛。

    那双泛红的、死死睁大的眼睛里,翻涌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绝望水光。

    书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粗重交错的喘息声,还有那本硬壳剪报本在我手中被攥紧发出的细微声响。窗外,夕阳最后的余晖彻底沉了下去,暮色如同无声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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