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吞噬了书房里最后一丝光亮,只余下窗外远处城市的霓虹,在江屿僵硬的轮廓边缘涂抹上一层诡谲而冰冷的色彩。他撑在桌沿的手,指骨嶙峋,青筋在灰白的皮肤下狰狞地跳动,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像濒临断裂的弦。
那本深蓝色的剪报本,成了黑暗中唯一发烫的存在,紧紧贴着我冰凉汗湿的掌心。硬壳的边缘几乎要嵌进皮肉里。我看着他,看着那双在昏暗光线里破碎、翻涌着绝望潮水的眼睛,胸腔里奔涌的愤怒、悲怆、被欺骗的灼痛,此刻竟诡异地凝滞了,被一种更庞大、更沉重的东西取代——一种洞穿他所有伪装后,直面那庞大而扭曲的真实的……窒息感。
他喉咙深处滚动着浑浊的声响,像被砂砾堵住。嘴唇翕动了数次,才终于挤出那个破碎到几乎不成调的音节:
“我……”
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被强行撕裂声带的痛楚,微弱得几乎被我们之间死寂的空气吸收。
“……害怕。”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来,却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凝滞的空气上,也砸在我紧绷的心弦上。
害怕?
这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来,荒谬得如同冰原上开出熔岩之花。那个在雨夜里冷眼说着“别耽误我前途”的江屿,那个在阶梯教室用鄙夷将人钉在耻辱柱上的江屿,那个永远挺直脊背、隔绝一切温度的江屿……他害怕?
荒谬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可看着他此刻的样子——那褪尽血色的脸,那被彻底击垮、再无一丝冰冷屏障遮蔽的脆弱眼神,那几乎被“害怕”二字抽干了所有力气的、微微佝偻的肩背……荒谬感之下,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他怕什么?怕被我知道?怕被窥见他这满墙病态般的收集?怕暴露他那写在泛黄纸页上、与冰冷言行截然相反的卑微心迹?
还是……怕我?怕我这个他口中“无趣”的存在,本身?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拉扯感。我举着剪报本的手臂,肌肉因长时间的僵持和用力而发出酸痛的抗议,微微颤抖着。那本子仿佛有千钧重,压得我手腕生疼。
他似乎被自己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彻底击溃了。那点强撑起来的、试图夺回“罪证”的凶狠气焰瞬间消散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狼狈和失重般的茫然。他撑在桌沿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骨,向后踉跄了一步,皮鞋底再次碾过地上的玻璃碎片,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滑坐下去。动作僵硬而迟缓,像一个关节生锈的木偶。最终,他蜷缩在墙角那片狼藉的阴影里,深色的裤腿蹭上了咖啡的污渍和细碎的玻璃碴。他曲起一条腿,手臂无力地搭在膝盖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后颈的骨节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地凸起。
整个书房里,只剩下他压抑到极致、却又无法完全控制的、沉重而破碎的喘息。那声音不再是濒死野兽的咆哮,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被碾碎后的呜咽。肩膀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微微地、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像一只被剥光了所有尖刺、暴露在寒冬荒野里的刺猬,只剩下最柔软也最脆弱的血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我僵立在原地,举着剪报本的手臂终于缓缓地、沉重地垂落下来。硬壳的边缘磕碰到腿侧,带来一点钝痛。冰冷的纸张贴着手心,那上面承载的、属于我过去的文字,此刻却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我的神经。
视线扫过这间囚笼般的书房。那面铺天盖地的剪报墙,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张巨大的、沉默的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每一篇被剪下的文章,每一个颤抖的批注,都像一根无形的锁链,缠绕着他,也勒紧了我。
“她的文字里有朝阳……”
“而我,注定活在阴影里……”
那些曾经让我感到荒谬和愤怒的字句,此刻再看,却浸透了令人窒息的绝望。原来那不是矫情,不是故弄玄虚。那是他给自己判下的、无法挣脱的徒刑。他将自己钉死在“阴影”的十字架上,却把我的文字当作遥不可及的光,病态地收集、像收集氧气瓶的囚徒,却又在真正面对光时,恐惧得要用最刻薄的冰去推开。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沉重的、令人作呕的悲哀,像冰冷的潮水,没顶而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墙角那个蜷缩的身影,不再看那面令人窒息的墙。脚步虚浮地、踉跄地冲出了这间弥漫着旧纸张、咖啡污渍和绝望气息的书房。
穿过昏暗的客厅,拉开那扇沉重的大门。外面楼道里明亮的灯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砰!”
我几乎是逃一般,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甩上了身后的门。巨大的撞击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震得墙壁嗡嗡作响,仿佛要将门内那片令人窒息的世界彻底隔绝。
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是刚从深海里挣扎上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楼道里的感应灯因为声响而亮着,惨白的光线照着我煞白的脸。
手中那本深蓝色的剪报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拿不住。我低头看着它,封面上我自己的名字,此刻显得那么陌生,那么……讽刺。
王老师交代的任务?物理竞赛资料?
呵。
这一切都变得无比遥远,无比可笑。
我攥紧了那本烫手的“罪证”,指甲几乎要抠进硬壳里。没有再看那扇紧闭的、仿佛囚笼入口的深灰色大门一眼,我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电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冰冷的玻璃碎片上。
电梯下行时失重的感觉,让胃里的翻搅更加剧烈。走出锦澜苑那气派却冰冷的大门,初春夜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却丝毫无法驱散肺腑间那股浓重的、属于江屿书房里的、混合着绝望的尘埃味道。
我茫然地站在路边,看着车流在眼前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带。霓虹灯闪烁,城市的喧嚣隔着一段距离传来,嗡嗡作响,却无法侵入我此刻死寂一片的内心。
口袋里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声贴着大腿皮肤,持续不断。
我像个提线木偶般,动作迟缓地摸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陈薇”的名字。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划开接听键。
“喂?晚晚!”陈薇元气十足的声音立刻穿透听筒,带着点兴奋的嘈杂背景音,像是在热闹的街上,“你跑哪儿去啦?不是说好晚上一起去西门吃那家新开的麻辣烫嘛!我们都到啦!就差你了!快点儿快点儿!”
麻辣烫……热气腾腾的食物,嘈杂的人声,朋友的笑脸……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正常、温暖、充满烟火气的世界。
而我刚从那个冰冷、扭曲、充满绝望和病态气息的囚笼里逃出来,手里还攥着一本证明那场荒诞剧的“剧本”。
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又干又涩。我张了张嘴,试图发出一点声音,回应陈薇那充满期待的呼唤。可嘴唇只是徒劳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溢出一点带着血腥味的、破碎的气音。
“……晚晚?你怎么了?信号不好吗?”陈薇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疑惑,“喂?听得到吗?”
我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初春夜晚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带着针扎般的刺痛。
“陈薇……” 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我不去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
“啊?为什么啊?出什么事了?”陈薇的语气立刻变得紧张起来,“你声音怎么这样?你在哪儿?”
我抬起头,望着眼前这片被霓虹灯污染的、看不见星辰的夜空。城市的灯光很亮,却照不进我此刻内心的深渊。那个蜷缩在墙角、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身影,和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我害怕”,如同鬼魅般缠绕不去。
“我……” 我闭上眼,浓重的疲惫和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彻底淹没了上来,几乎要将我拖入黑暗,“……没事。就是……有点累。你们吃吧。”
没等陈薇再追问,我几乎是仓促地、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狼狈,挂断了电话。
冰冷的屏幕暗了下去。
世界重新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只有手中那本深蓝色的剪报本,像一个沉默的、滚烫的烙印,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