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走……”
“……我的……光……”
那微弱到近乎气流的哀求,像两枚烧红的针,精准地刺入我耳膜,又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带着溺水般的绝望,在消毒水弥漫的寂静病房里,激起无声的惊雷。
我的光?
他说的……是我?是那些被他钉在墙上、最终被我亲手撕碎焚烧的文字?还是……那个被他亲口贬斥为“无趣”的林晚?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尖锐的、被亵渎的愤怒瞬间冲垮了刚才那一丝可悲的怜悯!胃里翻搅得更厉害了,喉咙口涌上浓重的铁锈味。我站在门口,像被无形的冰霜瞬间冻结,动弹不得。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门框,指节泛白。
病床上的人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梦魇。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剧烈地颤动,眉头痛苦地拧成一团,毫无血色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在无声地嘶喊。那深陷在枕头里的脆弱模样,和他昏迷中吐露的卑微祈求,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令人作呕的扭曲感。
他凭什么?!
凭什么在清醒时用最刻薄的冰刃将我凌迟,在昏沉时却又将我视为救赎的光?凭什么他活在阴影里,就要如此自私而病态地索取和毁灭?
昨晚书房里那铺天盖地的剪报墙,那蜷缩在角落的绝望身影,那句破碎的“我害怕”,和眼前这脆弱如琉璃、却依旧在梦中掠夺“光”的他……所有画面疯狂地交织、冲撞!一股冰冷的、毁灭性的力量在我体内疯狂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这位同学?你是病人的家属吗?”
一个温和但带着职业性询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一根针,刺破了病房门口这令人窒息的凝滞。
我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动物般倏地转过身。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站在身后,手里拿着病历夹,正有些疑惑地看着我。他胸牌上印着“住院医师:周明”。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脸颊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滚烫,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瞳孔的震颤。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僵硬地、近乎仓皇地摇了摇头。
不是家属。我什么都不是。
“哦,朋友是吧?”周医生似乎理解地点点头,目光越过我,投向病床上依旧被梦魇缠绕的江屿,眉头微微蹙起,声音压低了些,“病人现在情况还不稳定,需要绝对静养。急性应激障碍发作后,加上身体透支严重,神经极度脆弱。暂时……最好不要有太多刺激。”他顿了顿,视线落回我脸上,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审视,“你脸色也很不好,没事吧?”
刺激?
我看着他镜片后那双温和却洞察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我站在这里,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刺激。一个烧毁了他病态寄托物的“光源”,一个他清醒时避之不及的“无趣”存在。
“没……没事。”我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眼神慌乱地避开医生的注视,也避开了病床上那个痛苦呓语的身影。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干,只剩下想要逃离的、近乎本能的冲动。
“我……我先走了。”丢下这句话,甚至不敢再看病房内一眼,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地冲出病房门,穿过安静的走廊,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荒谬感。
电梯下行时失重的感觉加剧了胃里的翻搅。冲出住院部大楼,外面初春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我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像一条濒死的鱼。
“光”?
“我的光”?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那些曾经被他视若珍宝的文字,连同写下文字的我,在他眼里,不过是用来填补他内心巨大阴影窟窿的、可以随意攫取和丢弃的祭品!清醒时弃如敝履,昏沉时又苦苦哀求!
他需要的从来不是林晚,更不是林晚的文字。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投射他“朝阳”幻想的符号,一个可以供他病态索取的“光源”!
巨大的悲哀和一种被彻底物化的恶心感,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上来。我再也支撑不住,冲到路边的绿化带旁,扶着粗糙的树干,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不是委屈,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底的、被碾碎般的绝望。为自己那被扭曲的“朝阳”,也为那个将自己囚禁在“阴影”里、病态地掠夺他人光亮、最终将自己也彻底摧毁的江屿。
都结束了。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那点微弱到可笑的、属于“林晚”的软弱和不忍,连同昨夜焚烧的灰烬一起,被这最后一句“我的光”彻底焚毁,连一丝余温都不剩。
我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狼狈,直起身。阳光依旧刺眼,但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旷。
回到学校,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宿舍里没人,陈薇大概去上课了。我反锁上门,走到书桌前。目光落在那个被我粗暴塞进抽屉深处的、只剩下深蓝色硬壳封面的剪报本上。
它像一个沉默的墓碑,埋葬着我整个青涩的、被彻底扭曲的过去。
没有犹豫。我拉开抽屉,将那个空壳拿了出来。硬壳冰冷而沉重。然后,我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面堆放着一些不常用的杂物——旧电池、过期的优惠券、几本没用的笔记本。
我将那个深蓝色的空壳,用力地塞进了这堆杂物的最底层。推到最深处,用那些毫无意义的垃圾彻底覆盖住它。
然后,“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抽屉。
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宿舍里回荡,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
时间失去了原有的刻度,变成一种混沌而麻木的流淌。上课,下课,图书馆,食堂。我把自己埋进书本的字里行间,埋进那些与我无关的、遥远时代和人物的悲欢离合里。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地执行着“学生林晚”该做的一切。
屏蔽掉所有关于“江屿”的信息。屏蔽掉陈薇欲言又止的担忧目光。屏蔽掉偶尔在校园里瞥见的、那个依旧挺直却仿佛蒙着一层灰败气息的背影。甚至屏蔽掉自己内心那片被彻底焚毁后的、死寂的荒原。
生活似乎回到了某种风平浪静的表象。直到那个周五的下午,《文学概论》的课堂。
教授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着文本的“召唤结构”与读者的“期待视野”。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落在窗外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香樟新叶上,思绪放空。
“林晚同学?”教授温和的声音突然清晰地响起。
我猛地回神,有些茫然地看向讲台。
“这篇关于《边城》中‘等待’意象的赏析小论文,是你交上来的吧?”教授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明显的赞许,“写得非常好!切入点新颖,分析深刻,文笔细腻又充满力量,尤其是结尾那段关于‘无望的守望亦是生命韧性的证明’的升华,非常有见地!”
教授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周围的同学纷纷投来或好奇或惊讶的目光。
“这篇论文的深度和文采,是我这个学期看到最出色的学生作业之一!”教授毫不吝啬地继续夸奖,“林晚同学,看来你在文学评论方面很有天赋和潜力啊!有没有考虑过往这方面深入发展?”
天赋?潜力?
这些词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入耳中。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面是我为了应付作业、在麻木状态下写下的、关于翠翠等待傩送归来的冰冷分析。那些被教授称赞为“细腻充满力量”的文字,此刻在我眼里,只是一堆排列组合的符号,毫无温度。
喉咙有些发紧。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避开了教授殷切的目光和周围探究的视线。
天赋?
我的文字天赋,曾经被一个人病态地收集、供奉在墙上,旁边批注着“朝阳”,最终却成了点燃那场毁灭之火的引信。
下课后,我收拾好书本,随着人流走出教室。走廊里阳光明媚,充满了青春的笑语声。
“林晚!等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急切。
我脚步顿住,没有回头。是李锐。
他几步追了上来,挡在我面前,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神情,有尴尬,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那个……”李锐挠了挠头,眼神有些躲闪,声音也压低了,“江屿……他出院了。在家休息。”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空洞,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李锐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硬着头皮把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往前递了递:“这个……是王老师要的那些物理竞赛资料。江屿他……他让我转交给你。”他顿了顿,飞快地瞥了一眼我的脸色,又补充道,“他说……谢谢你。”
文件袋的封口处,贴着一张小小的黄色便利贴。上面是几行熟悉的、清峻有力的字迹——江屿的字。
“竞赛资料已整理。给王老师。”
“麻烦转交。”
“谢。”
最后一个“谢”字,写得有些潦草,笔画带着一种细微的颤抖,几乎力透纸背。
我的目光在那张小小的便利贴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那清峻的笔迹,那带着颤抖的“谢”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那个弥漫着绝望气息的书房,打开了那面铺天盖地的剪报墙,打开了那句昏迷中卑微的“别走……我的光”。
胃里一阵熟悉的翻搅。
没有丝毫犹豫。
我伸出手,没有去接那个文件袋,而是精准地捏住了那张贴在封口处的、小小的黄色便利贴。指尖用力。
“嗤啦——!”
一声轻响,便利贴被我干脆利落地撕了下来。
在李锐瞬间错愕、甚至有些惊恐的目光注视下,我面无表情地将那张写着“谢”字的纸条,随意地揉成一团。然后,手腕轻轻一扬。
那个小小的、带着江屿最后一点卑微痕迹的纸团,划出一道微不足道的弧线,精准地落进了走廊角落那个敞口的、墨绿色的塑料垃圾桶里。
“咚。”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资料你直接寄给王老师吧。”我的声音平静无波,没有丝毫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目光甚至没有在李锐惊愕的脸上多停留一秒,径直越过他僵立的身影,汇入了前方喧闹的人流。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我抱着书本,一步一步,走得平稳而坚定。
身后,那张揉皱的黄色纸团,静静地躺在垃圾桶的黑暗深处。
像昨夜脸盆里那堆死寂的灰烬。
也像我心中那片被彻底焚毁的、再也不会升起朝阳的荒原。
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