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屉合拢的闷响,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死水,余波在寂静的宿舍里无声地扩散。陈薇担忧的目光黏在我后背上,沉甸甸的,带着无数未出口的疑问。我背对着那目光,也背对着窗外那片被霓虹灯浸染的虚假夜空,只觉得一股深不见底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睡吧。” 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没有开灯,摸索着爬上自己的床铺,拉过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住。黑暗和织物粗糙的触感包裹上来,像一个暂时安全的茧房。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焚烧纸张的焦糊味,混杂着冷水也洗不掉的、属于江屿书房里那股绝望的尘埃气息。
闭上眼睛,那面巨大的剪报墙却清晰地浮现在黑暗里。密密麻麻的“林晚”,泛黄的纸页,还有角落里那行颤抖的深蓝色字迹——“她的文字里有朝阳,而我注定活在阴影里”。紧接着,是墙角蜷缩的、褪尽血色的江屿,和他破碎嘶哑的那句“我害怕”。
画面交错,冰冷鄙夷的眼神与绝望蜷缩的身影重叠、撕扯,最终都化为脸盆里那堆死寂的灰烬。
混乱而尖锐的思绪在脑中冲撞,疲惫却像沉重的铅块,最终将一切拖入了混沌的黑暗。
……
阳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像一把冰冷的刀,切在眼皮上。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坠落了一下,随即是沉闷的钝痛。宿舍里一片寂静,陈薇的床铺已经空了。
烧掉的文字,撕碎的过往,昨夜阳台冰冷的空气和跳跃的火光……所有的记忆碎片瞬间回笼,带着清晰的痛感。胃里空空荡荡,却翻搅着一股强烈的恶心。我掀开被子坐起来,动作牵扯着僵硬的肌肉,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疲惫。
下床,洗漱。冰冷的水泼在脸上,试图驱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荒谬感。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空洞麻木。我避开镜中人的视线,草草收拾了书包。
上午是《中国现代文学史》。阶梯教室里坐满了人,嗡嗡的低语声像一层背景噪音。我选了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把自己缩进阴影里,摊开笔记本,目光却无法聚焦在教授开合的嘴唇上。那些熟悉的作家名字、作品分析,此刻都像是来自另一个遥远星球的符号,毫无意义。
“喂,听说了吗?物理系那个江屿……”
前排两个女生的窃窃私语,像细小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的麻木屏障。
“江屿?怎么了?”另一个女生好奇地追问。
“就昨天下午啊!在实验楼那边,好多人看见了!他突然晕倒了!就在走廊上,直挺挺地就倒下去了!脸色白得吓人,一点血色都没有!可吓人了!”
“啊?晕倒了?怎么会?他不是身体挺好的吗?还拿过校运会奖牌呢!”
“谁知道呢!有人说是低血糖,有人说是压力太大……反正当时就乱成一团,打了120,直接抬上救护车拉走了!啧啧,你是没看见他那样子,跟……跟死人似的……”
“嘶……这么严重?送去哪个医院了?”
“好像是市一院急诊吧……”
后面的声音模糊下去,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我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住心脏骤然被攥紧的窒息感。
晕倒?救护车?跟死人似的?
那些冰冷的词语,一个个砸进耳朵里,带着尖锐的棱角。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昨晚书房里的画面——他靠着墙壁滑坐下去,蜷缩在阴影里,沉重而破碎的喘息,像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布偶。
“……我害怕。”
那句轻飘飘的、带着濒死般颤抖的嘶哑声音,再一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冰冷的、尖锐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他昨晚的样子……难道不是演戏?难道……是真的?
教授的声音还在讲台上回响,分析着《狂人日记》里的“吃人”隐喻。而我眼前的字迹却在笔记本上疯狂地扭曲、晃动,变成一张张泛黄的剪报,又变成江屿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哗啦——”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旁边的水杯。半杯冷水泼洒出来,浸湿了摊开的书页,也溅湿了我的裤脚。
“哎!”旁边的同学惊呼一声。
我充耳不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在周围惊诧的目光中,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教室后门。走廊里刺眼的白炽灯光晃得人头晕目眩。我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阵狂乱的擂鼓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
市一院急诊。
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脑海里。
去?还是不去?
理智在尖叫:林晚!你疯了吗?他跟你有什么关系?他骂你无趣,他把你视若珍宝的文字当作满足他病态心理的祭品!他昨晚那副绝望的样子,说不定就是装出来博取同情的!他活该!他咎由自取!你烧掉那些东西,就是为了彻底了断!你现在去算什么?犯贱吗?
可另一个声音,微弱却执拗地反驳着:他晕倒了……救护车……跟死人似的……还有那句……“我害怕”……那眼神里的绝望,不像是假的……万一……万一他真的……
两种力量在脑海里激烈地撕扯、冲撞,像两股汹涌的暗流,几乎要将我的头颅撕裂开!胃里的恶心感越来越强烈,我冲到走廊尽头的盥洗池,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一遍遍泼在脸上。水流冲刷着,试图浇灭那团混乱的火焰,却只带来更深的寒意和战栗。
抬起头,镜子里的脸惨白如纸,水珠顺着湿透的刘海往下滴,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惊惶和挣扎。
最终,那点微弱的、该死的、属于“林晚”的软弱和无法彻底斩断的……什么,压倒了愤怒的嘶吼。
我猛地关掉水龙头,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上。转身,不再看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脚步虚浮却带着一股近乎自毁般的决绝,朝着楼梯口冲去。
市一院急诊大厅,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汗味和焦躁不安混合的独特气味。嘈杂的人声、孩子的哭闹、推床滚轮急促的声响、护士高声的呼喊……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神经紧绷的音浪,冲击着耳膜。
我站在入口处,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茫然地望着这片混乱的海洋。巨大的指示牌上红色的“急诊抢救室”、“留观区”字样,像狰狞的伤口,刺痛着眼睛。
他在哪里?
昨晚那张褪尽血色的脸,那句破碎的“我害怕”,还有前排女生描述的“跟死人似的”……每一个细节都像冰冷的针,反复扎刺着紧绷的神经。
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急切地搜寻。缴费窗口排着长队,输液区坐满了面色疲惫的病人,推着治疗车的护士步履匆匆……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心一点点往下沉。
难道……在抢救室?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绞痛。我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那可怕的想象。不会的……他那种人……怎么可能……
“林晚?”
一个带着迟疑和惊讶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我猛地转头。
是李锐。江屿那个大嗓门的室友。他手里拿着几张缴费单,脸色有些憔悴,眼下一片青黑,显然也是一夜没睡好。他看到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
“你……你怎么来了?”李锐的声音有些干涩,目光在我苍白的脸上扫过,带着探究。
“他……”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我艰难地挤出一个字,目光急切地投向李锐身后的通道,“……江屿……他怎么样了?”
李锐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那里面混杂着疲惫、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感:
“刚转到住院部了。急性应激障碍,加上长期低血糖和睡眠严重不足……医生说是身体和精神都绷到极限了,突然崩溃了。昨晚……真是吓死人了!”他心有余悸地摇摇头,“在急诊折腾了一宿,又打针又输液的,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这会儿在留观病房睡着了。”
急性应激障碍?长期低血糖?睡眠严重不足?绷到极限?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我已经不堪重负的心上。昨晚书房里他蜷缩在墙角、浑身颤抖的样子,瞬间有了冰冷的医学注解。
“在……在哪儿?”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
李锐报了一个病房号,眼神依旧复杂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是疲惫地摆摆手:“……你要去看他?他还没醒。就在那边电梯上去,三楼,走廊尽头那间。”
我没再说话,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转身就朝着电梯口的方向快步走去。脚步有些踉跄,几乎是小跑着穿过了嘈杂拥挤的大厅。
电梯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喧嚣的噪音。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粗重急促的呼吸声在回荡。冰冷的金属墙壁映出我模糊而扭曲的身影,像极了此刻内心的写照。
三楼。走廊尽头。
越是靠近那扇紧闭的病房门,脚步就越发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沼泽里,粘稠的阻力拉扯着,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昨晚焚烧纸张的焦糊味,似乎又隐隐约约地萦绕在鼻端。
终于,站在了病房门口。
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窄窄的缝隙。里面很安静,只有医疗仪器发出的、规律而微弱的“嘀、嘀”声。
我屏住呼吸,手指颤抖着,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病房里拉着厚厚的遮光窗帘,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物的味道。靠窗的病床上,一个身影静静地躺着。
是江屿。
他闭着眼,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灰白。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小片浓重的阴影。额头上贴着纱布,手背上扎着留置针,透明的药液正通过细细的管子,缓慢地滴入他的血管。呼吸很轻,很浅,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整个人陷在洁白的被褥里,像一尊易碎的、了无生气的白瓷。
那个永远挺直脊背、眼神冰冷、拒人千里的江屿,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僵在门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几乎无法呼吸。视线无法从他毫无血色的脸上移开。
就在这时。
病床上的人,似乎被门口细微的动静惊扰,或者陷入了某种不安的梦境。他那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一个模糊的、气若游丝的音节,极其艰难地从唇齿间溢了出来。
“……光……”
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仪器的“嘀嗒”声淹没。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紧接着,他的眉头痛苦地蹙了起来,仿佛在抵御什么巨大的恐惧。嘴唇又动了一下,这次,声音稍微清晰了一点点,带着一种溺水般的绝望和……哀哀的祈求:
“……别……走……”
“……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