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海面静得像一潭死水。岸边停着几艘小船,一前一后弯弯翘着,在深蓝的水里浸泡,稀松又平常。
船夫早已远去。这大风掀起大浪,即使近海航行也格外不安全。刀尖舔血的生活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没有人会做。
但单禾悠必须开船回去。
她拉过一只靠岸的船,走上去豁拉一张,白帆扬扬。王琦铭朝她点头,两只强壮有力的胳膊臂派上用场,在水里一下一下陷入又举起。船只顶起水浪前行。
远方是紧密的黑暗,一片连着一片,孤寂的海洋之上,唯一亮光只有高悬天空的那一轮月亮,淡淡的光痕擦过海浪,深色的海水稍有亮光。
得知王瑛铭快不行的消息,单禾悠第一反应没有哭,也没有多么激烈的反应。她只是想她一定要回去,回去见王瑛铭一面。
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一句真话。
为什么瞒着石头岛所有人。
为什么这么晚她才知道这一切。
她内心像极了这大海的深邃之地。极大的悲戚和讶异之后,是波澜不惊,是平静,是海水冰凉刺骨的平静。
她只知道她不应该擅作主张来石头岛的另一面,揭开这个残酷的真相。她就应该替王瑛铭写了这封信,送出去就好,其余的什么都不要多听多想。
江扼分出一缕意识进入了单禾悠的神识里。他并非故意,只是她脑海里有太大的波动了,以至于他都感受到了。
他开口告诉她王瑛铭生命垂危的时候,他莫名其妙,明明到嘴边的“马上死了”几个字,他怎么都说不出口。“快不行了”几个字倒是自然而然跳出来。
大概是隔空传话的那一瞬间共脑,他感受到了她的哀伤。像夏季的暴雨,轰得人满身潮湿,喧嚣的雨水味久久散不去,在雨里的所有人都要喝这一壶。
江扼就在那几秒里,感受到了一点人类的情绪。
他当然理解不了。他这种水平的妖兽按道理生命没有尽头,他目睹的无数死亡来自屠戮与掠夺,而非时间的流水。这张细缓的流水般逝去的生命感觉,像沙粒穿过指缝,以前他从没在乎过。他更理解不了,在渺茫的人世间,死亡象征着永恒的别离。
人鱼一族各有灵珠,孕育灵脉灵魄和灵识,诞生即永恒。如若□□死亡,重新放入蚌壳里休养千年,便可重新化出一具□□和亲人再见。不过,如今各族群战争频频死伤无数,蚌壳的数量不够,很多人都拿着灵珠在鱼头后面排队。
可死亡的这种情绪终归对他陌生。
或者说,他高高在上,在此之前从来没想过,也不知道这世界还有这样一种感受。
人类这个族群数量众多,和妖兽群又没有利益纷争,向来和妖兽关系不差,也井水不犯河水。妖兽群对于人类的无视和不在乎,就像人类从来不会觉得蚂蚁占用了他们的资源,笨猪一样,但妖兽也从来不会觉得蚂蚁有太多深刻的悲欢离合……还会有这么深隐的清醒。
江扼脑海里下了潮潮一阵雨。
他的肩头靠着一颗温度渐低的头颅,那具身体很轻很轻,几乎没有重量,和周身的空气没差,真的薄得是一张白纸,一点风就可以吹走吹散。
他用了一点小灵力牵索住快要飘散的魂魄,微微压住这一点颓败,他再次隔空传话。
【你不用太着急,我暂且能留她一命】
有这句话,单禾悠的手脚更卸不下力气,一下一下划桨激起咕噜咕噜的水花。这片大海在这样的夜色里,渐渐升起一片雾,水流苍蓝,海面朦胧,海水似乎染成了真的蓝色,船桨溅起的水花也粘稠浓郁起来,像喷出来的蓝色的血。
单禾悠定睛一看,空气里一滴圆润的蓝血瞬间张出血盆大口咬出她胳膊,青面獠牙,浑身流淌着蓝色光珠,在月光里泛出荧光。
她拼命挣脱不得,被这怪物拉下了水。
王琦铭要上前去拉,但距离太远怪物速度太快,等他反应过来去扑的时候,单禾悠已经噗嗤入水,一击水花后,海面只泛起一点点蓝色的荧光。
整片海域都冒起蓝色荧光。天空是极深极深的似黑的蓝,有几颗星星点缀,这另一面的水间,就是一面同样闪光的大铜镜,深不见底,幽深地璀璨的蓝,只是颜色相比更浅一些。
在天海一线的蓝色里,他不能再见血。如果一条人命要这样消失,那他也一起死在这里算了。
王琦铭瞄准单禾悠被拽入的那个水洞里,跟着一跃。
进入水里,巨大的拖拽力一时间让人恍惚。海水没有任何味道,只猖狂地淹没口鼻。单禾悠在湍急的水花里,睁开眼,才看见一个白骨铮铮的手胳膊抓住了自己的腿。
那个一个骷髅骨架,全身上下不是这里缺块骨头,就是那个缺块碎片,只有头颅,那是一颗完整无缺的脑骷髅。
再跟着水往下,她看见了无数颗骷髅头,朝圣般沿着一条水路走下去,那里的水又平又静,开出一条大路,看不见终端。
她的腿被骷髅头死死拽住,她另一只脚跺上那只作恶的骷髅手,两只手也不管水里有没有支撑力,只拼命往上扒,朝水面扑去。
一只正常的手臂来拉她,还没拉上就被另外几只骷髅手拽走,王琦铭不停叫唤,手脚和骷髅架子当面掰手腕。骷髅头都往他那边凑,一会儿,连他那颗人头都看不见了,只有一团拢聚在一起的圆形骷髅。
眼前满目烂骷髅的白。她也渐渐被团团裹住,意识晦暗不明,这个世界除了流淌的水和骷髅的血腥就没有其他事物了。
她的手拽到了海藻般丝滑的长条,上面有某种滑液,湿乎乎地爬上单禾悠掌心,接着,四周出现一个薄膜的泡沫,水里的氧气急速增加,水流也迟缓不动。
她在一个可以自主呼吸的泡沫里。
“王琦铭,抓水母抓水母。”
声音穿到对面,球形骷髅里伸出一只手在海水里折腾,紧拽下一条上浮的水母。水母挣扎不过,头顶断断续续冒出小水泡,但越来越少。
直至隔离泡沫出现,水母刺痛地抽搐一下躯体,像深海里开出的最妖艳的鲜花,蓝色的荧光暗淡,头颅里还留出一点深紫色的脓液,就骤然落下去。
那一股紫色液体蛇一样缠上王琦铭的手臂,一种死死压抑的麻从指尖涨上大脑,再蔓延至全身。
大脑急速肿胀吸水,他全部的□□也浮肿飘在泡沫里,宛若没有知觉的充气娃娃,木讷讷睁着大眼,鼻息浅浅。
这骷髅架子是押解囚犯的狱卒,它们带着骷髅圈里的人下潜去那一道水路。而骷髅圈里原本频繁的震动,已经完全平息下去。王琦铭没有再抗争的动静。
“王琦铭,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单禾悠把现在的处境当作沼泽,她手里轻轻拽住水母,没下死手,呼吸暂时安全。周围的骷髅头见她没有拼命挣扎,也动作迟缓,慢慢拉她下潜。
但是,脚下没有着力点,眼前幽深的海水多得不停涌到眼前,她在下陷,在远离水面。
这辽阔大海里,唯一有着一点羁绊的人,算是半个陌生人。他全部陷入骷髅圈里,见不到人影,这很恐怖,但他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在寂静的海水里,当突兀的白骨挤满周围,这堪称惊悚。
单禾悠的神识里下起倾盆大雨,淋得江扼满衣湿凉。
这湿凉不是雨水浇湿了衣襟,而是狂风卷起寒气,那寒气掘地三尺般呼啸这个小世界。
【单禾悠,怎么了?】
江扼抹去了脑海里一直横亘于此的薄雾。
屏蔽消去,对面也迟迟没有音信。
风寒四起,只有他的声音在辽阔的界域里回响。
寂静刺寒,他的声音寂寥渺小。
【单禾悠?】
……
【单禾悠,你给我说话!】
……
【单禾悠,发生了什么?】
……
还是没有回应。他的耐心干枯无疑。一股急促的躁意暴跳心间,他嘴唇大张大合,乖戾道,“我管你发生了什么。”
坐地起咒,他两指相抵于心间。一阵有一阵青色的微波以他为中心,在雾气腾腾的神识里攻城略地,激进向远方推进战线。
顷刻之间,方圆万里烟雾蒸散。
“全给我滚蛋。”
短短一刻,恢复不多的灵力又到极限,江扼眼冒金星,脾气更加烦躁得不行。
强压下身体的残碎,他传话二蟹:你们给我套住王瑛铭的魂魄。
二蟹还没反应过来重担已经落在肩上,江扼就直接暴走,青色的光通遍全身,遁出灵识界域。
玉塑青雕,面若冠玉。
青光暴涨,江扼唇色发白,说话的声音却让人没有任何可以置喙的余地,霸道而不要脸,“你们要是不行就去死。”
话音一落,他青光横起,直走天际。
白壳子黄壳子视线跟随,几颗眼珠子慌乱大撼。它们自江扼幼时陪伴身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大动干戈,浑身戾气的样子。
黄壳子久久才唇瓣嗫嚅,“江扼……他是不是疯了?”
江扼真的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被那寒气袭体,神识之内的恐惧与哀伤毫无更改地涌出,一笔一画勾勒出具体在身心之上。
他是长生种,他灵力充盈,他天赋异禀。他和这些人类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他所有看似浓稠的情感,只要和这些人类一比就有一种轻慢,有点不那么在乎。生老病死,爱恨忧伤在漫长的时间里,在可续的生命秩序里显得无足轻重,甚至不足挂齿。
原来感情和情绪会有千万之重量。
当单禾悠的痛苦,他身临其境时,犹如万虫噬心,百骸皆毒。
他承受不起,只能再次强行折损灵脉套用灵力。咒语一起,神识之内大雾驱散,单禾悠的不良情绪得到安抚,他也再次迎来了强大的灵力充斥躯体。
单禾悠有危险,那脊骨的灵珠怎么办?
他手指捏住衣角,关节紧得发白。他决定以相对温和的方式拿出灵珠,就是不会滥杀无辜。但如果单禾悠命丧黄泉,脊骨灵珠再次脱离逃走,他真就是个大笑话了。
好不容易在人类面前做个好人,单禾悠一死,“伪”好人该怎么做。好不容易即将又拿到脊骨灵珠,要是珠子又不翼而飞,不见踪迹,他也是把这事办的一塌糊涂。
脊骨灵珠他可是等了一千年的,绝对不能离手。
但是现在真是该死,他连隔空传话都联系不上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