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狡黠俏皮。
白栖枝抬手摸了摸她脏兮兮沾了泥土和枯草的头发,带她到就近一家还算干净的小馆子里去吃饭。
回来的路上,她让芍药和春花先回,春花倒是一口答应下来,芍药不放心沈忘尘,但因后者默许,她也只好先行离开。
此刻两人带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坐在饭馆里,一人一句细细引导着问话,这才从小姑娘支离破碎的回答里拼凑了个大概。
原是今年矜州发了春汛,庄稼大半都被淹没,仅存的几亩良田今年秋上缴朝廷尚且不够,更何况还要给自家留吃食?
眼见庄稼被毁,上头发下来的赈灾银却寥寥无几,乡亲们实在是没办法。
为搏一丝生路,他们只能背井离乡出来乞讨。
白栖枝默然不语,转头看向沈忘尘。
显然后者也是明白。
倘若矜州尚且如此,那其他地方更不必说。
今年秋,恐怕会激起一大批饥荒,到时候粮价飞涨,恐怕……
嗯?
眼见小姑娘偷偷摸摸将余下的饭菜往自己兜起的衣摆上倒,白栖枝手疾眼快地伸手制止住她。
后者瘦小单薄的身躯狠狠一抖,眼里又蕴出泪花:"小姐,我……我只是想把这些东西带回去给我的朋友们吃。"她说,"他们也好久没吃饭了,我是他们的老大,我不能不管他们。"
白栖枝问:"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小福蝶掰着手指头开始数数。
她没读过书,数数也只能数到十,多了,就再也查不明白。
当发现自己数了三遍后,小福蝶有些烦了。
她懊恼地挠了挠头,跳下凳子朝白栖枝道:"哎呀,我数不明白,我带你去看好了。"
“等等。”
小福蝶原本都要给两人带路了,被硬生生叫住,还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蓦地有些心虚与无措。
只听白栖枝慢条斯理道:“吃了饭是要付钱的。”她温声道,“我去付钱,付完再走。"
跟着小福蝶的引领,两人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处僻静脏乱的小巷。
这其中,沈忘尘的轮椅还别了好几次,还是两人合力才给他推到地方,主打一个不放弃任何人。
当白栖枝望向小巷尽头时,几十双饿得惨绿的眼扭过头来朝她看。
倘若是别人,肯定会被唬了一跳。
可白栖枝那一路上什么没见过?
她甚至还仔细数了一下。
三十六双。
这三十六人里有老有少,正如饿狼般用他们泛着绿光的眼正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她不是人,而是一盘肉。
小福蝶从两人身后挤出一颗小脑袋来:“大家,我回来了!这个姐姐是好人,有钱的好人!”她站到白栖枝、沈忘尘面前,向前走出几步,转身背对着那些灾民,正对着他们,说,"小姐和公子都是这世上顶好顶好的人,肯定会救我们的。"
“……对吧?”
最后两个字,不像是请求,倒像是威胁。
白栖枝欣赏她的勇气,薄红色的双唇浅浅上扬:
"未必。"
后面那三十六双眼骤然换了神情。
白栖枝缓缓道:"我救了你们这一次,那下次呢?谁又能来救你们?"
"我不管!"小福蝶突然激动起来,捏紧了小拳头大喊道,"我才不管什么下一次,我只要这一次,大家已经饿了三天了,再不吃东西的话大家会饿死的!我不要大家饿死!"
她看了眼沈忘尘,又紧紧盯回白栖枝的眼,狠狠吞了口口水,大声道:"反正你们也走不掉了,我劝你们乖乖交出钱财,不然、不然我们就、就!"
“杀了我们?”
白栖枝轻飘飘的一句话叫福蝶当即愣在原地,
她虽然想威胁他们,却从没想过要杀了他们,面对白栖枝突然的这么一下,她当即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栖枝明白,越是胆小没底气的人说话声便越大。眼前这个小姑娘能站在人前威胁他们,对她来说,已是鼓足了十成十的勇气。
她欣赏她的勇气,但她不认可她的方式。
她的视线越过福蝶望向她身后那三十六双饥肠辘辘的眼。
“枝枝。”一旁的沈忘尘开口。
白栖枝转头,就见他笑着仰视着她,问:"你是想把他们带回去吗?"
白栖枝的小心思被戳穿,抿唇不语。
“不可以的。”沈忘尘叹息似的轻飘飘地说道,"这些人虽是难民,但不知根,不知底,就算再怎么可怜,都不能往府里带的。况且……"
况且如今在府内作威作福的还是林家那帮远亲,纵然白栖枝是主母,却也要被宗法礼治压上一头——还没轮到她当家做主的时候。
但香玉坊的东家和云青阁的东家总能做的了这个主。
看着面前呆呆不知所措的小福蝶,白栖枝俯下身子,轻声问道:"你们都会什么?"
小福蝶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春汛之前,他们都是老老实实种庄稼的农人。
可面前人俨然是不会要一堆农人的。
见小福蝶紧咬住唇不敢回答,白栖枝耐心地引导道:"出力气的活会么?"
小福蝶点点头。
白栖枝温和下语气接着道:"姐姐呢,手里有两间铺子,铺子里还缺一些能干杂活的人,不仅如此,姐姐在淮安城外的兴孝村还有几亩地用来种花。"见小福蝶面色缓和,她微微一笑,"去问问你的那些乡亲们,若有人愿意来姐姐这儿做工,那便站出来,姐姐自会安排。"
小福蝶刚开始还将信将疑,但看着白栖枝温和慈善的脸庞,不知怎么的,就信了。
她回头,和乡亲们商量良久。
渐渐地,三十六个人接连起身站到她面前。
“可能要回去晚些了。”白栖枝转过头温和地同沈忘尘抱歉。
后者笑着摇了摇头,如同长辈般默许了白栖枝的决定。
白栖枝将人分成分成两批,一批叫他们去寻香玉坊,一批叫他们去寻云青阁。
“可是,我们该怎么证明是您叫我们去的呢?”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疑问。
白栖枝说:"去香玉坊的人,去找一个名叫春花的掌柜,就对她说四个字——梅花袖箭。"
这事儿是在外头只有她和春花知道,其余人,就连坊内的大家都不知晓。
“去云青阁的,”她想了想,说,"进了门,你就找掌柜,他要是问你们做什么,你们就说'云在青天水在瓶'他自会安排你们。"
交代完事情,白栖枝的目光下滑,落在小福蝶身上:"至于你……"
小福蝶:糟糕!
被这样紧紧盯着,她就像是羚羊遇到了豹子,想逃也无处可逃。
小福蝶吓得几乎要将一颗心吐出来。
“同我走上一趟吧。”
“啊?”小福蝶期期艾艾了一会儿,只能自认倒霉,“哦。”
白栖枝回府的时间不算晚。
按理说此时未到林府上灯的时间,可府外却围了一圈红彤彤。
走近一看才知道——
哦,原来是被官府带人包围了。
林府的府邸被官兵围了个水泄不通,林家一群人就站在府外。
他们看到了白栖枝,就像贪婪的猎狗看到了野兔,黑黢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纵使沈忘尘现在叫她离开也无济于事了。
“是她!官爷,就是她!”
人群中,有人将手一指,正对白栖枝眉心,“她是林家主母,林听澜的媳妇儿,林家的掌家人就是她!”他说,“我们只是一群乡下来的穷亲戚,平日里就靠林家给的那点钱生活,又哪里能指挥得了林家做事?都是她,是这个女人指使我们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哇!!!”
原本围成城墙的官兵们瞬间如潮水般向后略去一步,朝白栖枝坦露出一条平坦大道。
“枝枝……”
沈忘尘下意识去探白栖枝的胳膊要她速速离去。
他不想让白栖枝涉嫌,他要自己来顶这一切的事。
可不待他触碰到白栖枝,后者就已经抬手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
“无事。”
白栖枝大步上前。
“不知几位官老爷围了我们林府是所为何事?”
虽说林家是富甲一方的富商巨贾,可到底还是商贾末流,莫说是官,哪怕是吏也能在他们脑袋上压下一头。
白栖枝只听为首的那位黑袍官员冷冷道:“林家涉嫌助官吏受商贿赂,徇私舞弊,助其牟取非法之利,现如今我家大人要请林家的掌家人去衙门小坐,不知,现如今林家掌家者是何许人也?”到底还是给了林家的家底一些薄面,这人没说是缉拿,只是说要请掌家人去衙门小坐。
白栖枝仍挂着体面的笑:“大人……”
不待她说出接下来的话,府门前就有人将她打断。
只听林三爷跳脚般地大叫道:“是她!就是她!她是林家的主母,林家的生意一直是她在打理!一切事情都是她一人做主,跟我们没关系的啊!官老爷,您是堪比青天般的人物,可不能愿望好人啊!”
为首的那位大人将视线又放回面前不过十六七的瘦弱小姑娘身上。
淮安无人不知,如今林听澜出海运货,如今在林府掌家的另有其人。
可如今得知所谓的掌家人竟是这么一个瘦弱不堪盈盈一握的小姑娘,官差们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林家当真是你掌家?”
“是我么?”白栖枝笑盈盈地转头看向林家那些人。
她明明是笑着的,眼中却霜雪欺天,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深深的,跃跃欲试,令在场所有指控向她的人不禁觉得背脊都窜过了一抹冷意。
在场无人出声。
白栖枝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头,朝着面前的官差大人笑得滴水不漏道:“那便是我吧。”
官差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如此,那还请林夫人,”
“我姓白。”白栖枝笃定万分地说道,“我姓白,名栖枝,我不叫林夫人。”
官差不懂她在倔个什么劲儿,只能无奈道:“那便请白小姐随我们同去衙门一趟。”
“枝枝……”
在与沈忘尘擦肩而过的时候,白栖枝听到了他担忧的声音。
她脚步一顿。
“没关系。”白栖枝言笑晏晏,“挺过这一遭——”
我就什么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