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借由生辰宴带来的热闹随着第一场秋雨的降临而霎时散去,康家大宅又恢复了昔日清冷的模样。主人们大都不在,佣人们也趁机松快了许多。
白芫华将康林随口一提的承诺当了真,竟真个拿着功课找上了他。康林失笑,倒也认真为她讲解。学习的人专心,做老师的也忍不住倾情投入,几次下来,倒叫康林发现了她的坚韧聪慧,不同于康家的任何一个孩子。
他顿时于怜悯之外生出另一股不一样的情感。
白芫华恍然未觉。
少女看向他的目光永远充满着敬服,自顾道:“我若也能像大哥一样厉害就好了。”
这样就能有自食其力的本事,而不必依靠康家。
她的想法令康林讶异,想笑她太天真,又不忍。他从她眼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曾经的自己。但现在,在见识了这个繁华世界的另一面之后,他已经不这么想了,只有在偶尔午夜梦回,才会念起曾经那个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同类。
康林忍不住心想,她便是他的同类,在康家唯一的同类。她亲近他,是本能,他亦然。
两人的距离在不知不觉间拉近,连佣人都为之侧目。
到年关的时候,忽而炸出一则劲爆的新闻来,震惊了康家上下。
原来是尚在念书的康白松闹出了丑闻,搞大女同学的肚子又不负责,被传媒毫不留情地曝光了出来。
“而今已经八个月大啦,我也不知该如何办才好。”女生挺着大肚在镜头前哭诉:“他、他竟还想让我堕胎!明明医生都说太迟了,不可以,他却依旧强令我去,我若不出现在镜头前,恐怕已经被他着人绑进医院了!”
康家势大,且新生代口碑素来不佳,因此新闻甫一问世,便令女生收获了诸多同情。也有人揣测这一出是否为灰姑娘借机上位的戏码,双方争执之下,康家的名声更加雪上加霜了。
当事人康白松被勒令返回康家大宅,被迫承受来自长辈的暴怒。在父亲康万面前,他完全没有了平日作威作福的公子哥模样,垂着头束着手,讷讷不敢言。
康万当真是气炸了,看到儿子露出这副不争气的样子,上去就是一脚:“晦气东西,当初怎么没掐死你这玩意!滚!”
他顶着一张青白交加的脸不住地骂道。
康白松却不敢真的滚,他知道自己倘若真“听话”地滚了,父亲只怕要气死,万一一怒之下断了他的零用,就得不偿失了。想到全家人都在一旁看着他挨骂,他颇感羞恼。父亲总这样不分场合地骂人,甚至于越有外人他越骂得起劲,一点面子不给他留,他都已经这么大了呀。
他悄悄瞥了一眼无事人般立在三叔身旁的康林,暗暗咬牙:神气什么,你这个私生子。
说来,他风流还不是跟父亲学的。凭什么只许父亲搞出私生子,他就不行?
他心中不忿,面上却一点也不敢显露,只握紧了拳头想着有朝一日等他掌家,一定要将今日所受之气统统还回去。
康万骂到口干,终于气消了些,一回头看到自己三弟仍面无表情地坐着,不禁感到讪讪。他的孩子不争气,而他却还要仰仗着自己的兄弟过活,他能怎么样,他能怎么样?当然是臭骂自己孩子一顿,免得三弟看他们不爽呀!
由他来骂,总好过三弟发威。
可惜这群死孩子,怎么就是不懂这个道理?!他一看康白松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私下里再好好跟他说!看看康林,明显就聪明多了。
想到康林,他仅剩的三分余怒又消去了两分。其实……多一个私生子,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他复杂地看了康林一看。
那是他的儿子,亲生的儿子。看起来那么地像他,又那么地不像,但总归是比他强的,比他其余所有儿子加在一起都强。
多个孩子,多条路,焉知哪个就有出息了。
康万抱着这样的念头,连最后一丝怒气都没有了。
恰在此时,坐在上首的康三发话了——
“行了。”他说,揉了揉额角,“都散了吧。大哥你也消消气,错就错了,多说无益。传媒那边我会让人去打点,至于那孩子……你看着办。”
“哎,哎。”康万忙不迭地答应,催促屋里的孩子们快走,“别杵在这碍眼了,你三叔还有重要事情办呢。”
说来他也是做大哥的,怕弟弟怕到这份上也是没谁了。可谁叫形势比人强呢,他也是没办法。但凡他有弟弟的一半本事,老爷子的家财也不会在他手里散了。他如今还能人模狗样活在人前,全靠三弟良心。
他虽不才,对此却有清醒的认知。
然而总有不清醒的人。
康白棣闻言,指着康三身旁的康林说:“那他呢?爸,他怎么不走?”
康万立刻冲他怒目而视:“要你多嘴!你——你大哥也是你们能比的?”
他简直是从牙缝中挤出的“大哥”二字。
康林嘴角扯出一抹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爽,他今日算是体会到了。
一干闲杂人等哗啦啦离开后,康三的目光移向他:“我不知道你父亲的劣质基因你继承了几分,但,阿林,不要让我在你身上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他顿了顿,又强调道:“永远也不要。”
“是。”康林悚然一惊。
他二十七岁的人了,又是坐在这个位置上,没有女伴才有鬼。他不知道有关他私生活的传言三叔知道多少,但听这意思,他以后恐怕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权力和美色哪个更重,他分得清。
康林做事向来利落,出了书房大门,便遣散了一班女伴。容颜姣好的女孩们无一不哭的凄惨,但在看到随之汇来的巨额分手费后,又纷纷抽噎着收了声。
康林骤感乏味,本想留下一二乖巧听话的心也没了,干脆全部断干净。
这样,不知三叔可满意?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间永不灭灯的书房,只觉它是那么高不可攀,犹如一头巨兽俯视着他,由内而外地掌控着他,又像一柄利剑在他头上悬着,令他惶恐,却又不敢造次。
这便是三叔,这个将他救出人生谷底,又亲手推他堕入权欲深渊的男人。他愈不舍权力,便愈要仰望他,臣服他,像他的父亲那样。
像康家的所有人那样。
康家到底认了那孩子。
早春三月的时候,大宅里多了一道婴儿响亮的啼哭。康万喜滋滋地抱着他的长孙,逢人便夸耀一番。
康白松见状,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又不免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其实做了件好事。瞧,父亲多开心啊,是他这个儿子,满足了父亲做祖父的心愿。他康白松,是长孙之父。
他当然知道母亲对此十分不满,但她又不是康家人,她的不满算得了什么?康白松压根不会放在心上。
新的一年,他又开始了纵情声色的夜生活,比之过去尤甚。
白芫华知道,这个家她是彻底呆不下去了。
婴儿昼夜不停的啼哭令她心烦,而母亲絮絮叨叨的诉说又令产生一股巨大的痛苦。可她的课业是那么繁重,眼看会考在即,她焦虑到几近崩溃。
她要离开这个家。
她要离开这个家!
“离开?”三太太欣瑜不可思议,“傻孩子,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心力才带你跨进这道家门吗,你居然轻易说离开?不许,我绝对不许!”
“妈!”白芫华苦苦哀求:“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这里太吵闹了,我根本学不下去,求您了,会考就这一次,哪怕让我住校呢。”
“那更不成了,哪个千金小姐住校的,你不怕被人笑我还怕呢。”欣瑜想也不想地拒绝。
她为女儿的执着感到头痛,自以为好意地劝她:“乖阿囡,咱们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什么读书呀,考试呀,都没那么重要。不信你去问问,康大毕业生一年的薪水都没你半年的零用钱多,好好抓住眼下的身份地位才是正经。”
正巧康林经过,被她连忙抓住说:“阿林,正好,你来帮我劝劝她。你也是康大毕业,你说,我方才讲的是不是真?”
康林唯有点头:“是。不过,妹妹爱学习也是件好事,三叔就喜欢这样的孩子。”
他抬出康三,令欣瑜犹豫了。
“这样,我离学校不远有套物业,不如就让妹妹先住着,等考完了,再搬回来不迟。”康林冲这对母女笑道:“反正也就两三个月的事。由我看着,您可放心。”
“这……不好吧。”做母亲的本能使欣瑜下意识地警惕起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她拉着女儿的手想要后退一步,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硬生生止住了。
她垂下头,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再仰起脸时,已然换上一副灿烂笑容:“瞧我想到哪里去了,你做大哥的,能这么疼你妹妹,我自然求之不得。那就这么定了,这几个月,我就把这孩子托付给你了。”
白芫华看不懂她二人在打什么哑谜,但总算听出不必宅家居住了,立时欢快不已。这阵子,她已然和大哥熟络了,听闻要住进大哥名下的屋中,也不觉有什么不妥。
他们是一家人嘛!
她虽为外人,大哥却视她为家人,如亲妹妹般呵护疼爱,那他们就是家人!
大哥真好!
白芫华快乐极了。她的人生自从遇到大哥开始便一路好转,困难都迎能解决,想要的都能实现,真的是太好了!她迫不及待想要搬去大哥的屋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