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舰队已经完成了第三次曲率加速。透过舷窗,群星化作一道道流光,不少人都对着这些流光许愿。
宋兴琛也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一时间竟然想不到该祈求什么。
愿望太多,而宇宙太沉默。
他们还不知道,故乡已是一片焦土。
地球被狂轰滥炸,各大洲都笼罩在浓烟与尘埃之中。灰界人的轨道轰炸将地表文明几乎夷为平地,只剩下零星几处军事要塞还在顽强抵抗。曾经繁华的城市成了扭曲的钢筋骨架,森林大部分化作焦炭,海洋里漂浮着死去的鱼群和金属残骸。
幸存的人类全部转入地下城,这些曾经被联合抵制的地下堡垒成为了人类最后的庇护所。
不安定因素太多,地下城努力复刻地面上的生活,尽量保证适龄人员都有工作,能赚取相应的配额供养生活。在极端环境下,人类展现出了可怕的适应力。
而等待这些“水星观测站幸存者”的,不是凯旋的欢呼,而是一场更残酷的战争。
战舰的通讯系统终于恢复了。
刺耳的电子音在舱内响起,广播里传来技术员疲惫却难掩兴奋的声音:“信号已接通,可以联系地球了!”
所有人的通讯设备同时震动起来,此起彼伏的提示音在密闭的舱室里回荡,像一场迟到的暴雨。宋兴琛低头看向自己的终端,屏幕上的未读消息数字越来越多——37条、58条、92条……
他深吸一口气,先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信号延迟了几秒,康濯碧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夹杂着电流杂音:“……琛琛?是你吗?你怎么样了?”
“是我,妈。”他下意识放轻了声音,仿佛这样能让信号更稳定些,“别担心,我没事,就受了点皮外伤,你们怎么样了?”
“我们都很好。”母亲的声音哽了一下,背景里隐约传来地下城特有的低沉轰鸣,像是某种巨型机械在运转。“你现在在哪呢?受伤了吗?”
他没立刻回答,目光落在终端上弹出的几条未读消息上——发件人是古嫣。
她一共发了三条消息:
第一条:“你在哪里?”(发送于37天前)
第二条:“出事了!速回!”(发送于29天前)
第三条比较长:“在太空里,最重要的不是看清目标,而是记住自己为什么出发。”(发送于12天前)
“我快回到地球了,没事的妈,我就受了点皮外伤。”宋兴琛问:“地下城环境怎么样?”
“……还好,就是物资有点紧张。”母亲避重就轻地回答,随即又急切地问,“你呢?任务顺利吗?”
“挺顺利的。”
活着就是顺利。
他挂上电话。好消息,妈妈和姥爷已经安全转至地下城,他看过地下城法案,老幼会有每日定额配给,青壮年需要靠劳动赚取。还有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古嫣最后一条消息是什么意思,地球联盟和太空堡垒发生了什么。
他挂上电话。又给古嫣打,打了三遍都无人接听,他有些心慌。
古嫣从不说废话,这条消息肯定另有深意。
他看向窗外,现在已经能接收到来自地球的讯号,三天之内,他们一定能回到地球。全舰官兵都已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或是随时加入战场,或是支援地球。
地球堡垒群依然巍峨,但总透着一种怪异的冷漠感,宋兴琛再次看到堡垒群的时候,心中有奇怪的感觉。他跟骆庚都有些心慌,两人接通了长征堡垒。
先他们一步临往地球的灰界人舰队也没按照他们的预期出现在地球周边,似乎也没有进攻地球。
“兴琛,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骆庚低声说。两人面前的通讯屏显示着长征堡垒发来的最后一条自动回复:信号接入中,请等待。
宋兴琛:“堡垒群的防御阵列太安静了。”
按照常理,现在是战时,就算暂时没有打起来,任何接近地球的飞船都会受到严格的扫描和生物识别,可他们的战舰已经进入近地轨道,却连一道例行询问的通讯都没收到。
雷昭颜调出最近的信号记录:“地球联盟的通讯频道是开放的,但所有传输的数据都太标准化,跟自动回复一样。”
“申请对接长征堡垒。”宋兴琛开口。
通讯官发送了请求,几秒后,系统传来机械而平稳的回复:“准许进驻,航道已规划。”
没有安全问答,没有身份复核,甚至没有询问他们的任务细节。
在回来的路上,宋兴琛跟先锋队一直在讨论如何汇报,他们改了无数版本汇报材料,又将腹稿背得滚瓜烂熟,相互提问挑刺,将想象中会问到的问题都过了一遍,这才算勉强把心放在肚子里,接驳回港。
当他们终于踏入地球联盟的中央会议室时,宋兴琛闻到了某种违和感。新装修的纳米聚合物墙面散发着淡淡的芳香酯味,却掩盖不住通风系统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臭氧味。长桌两侧坐着二十三位高级军官,其中十六张都是陌生的面孔,那些曾经熟悉的舰队指挥官们,如今都被地球联盟的文职官员取代。
各国都是如此。
汇报进行得异常顺利,但是对叛逃已被击杀的黄晓青,和被骗到水星观测站的事情,联盟高层却没有过多回应。
没有追问细节,没有质疑他们的说辞,甚至对不知去向的灰界人舰队群,高层都只是轻轻点头,看着并没有放在心上。
“鉴于诸位的忠诚表现。”首席委员站起身,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即日起,宋少尉晋升为近地轨道防御司令部副部长,雷昭颜中尉将负责月球基地的神经网络升级项目,骆庚上尉调任边防部队任主要负责人。”
三枚银砂徽章被推到他们面前。徽章背面的量子加密芯片在接触到人体皮肤之后开始闪光,这大概率是个微型监听装置。三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动作整齐地拿起徽章,将它别在制服的显眼位置。
会议室厚重的防爆门在身后闭合,三人谁都没回头,信息量太大,他们需要时间去消化。宋兴琛看了眼手机,他这次回来直奔会议室,没注意长征堡垒的情况,古嫣也一直没回他的消息。
肯定出事了。
会议室内,还剩下两个高层,灰白头发右侧的女军官率先打破沉默:“这些人不该回来的。”
灰白头发的男人慢慢坐回主位,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回都回来了,给他们找点事做,总比让他们闲着胡思乱想要强。”
女军官皱眉:“如果让他们知道,去水星观测站确实是我们的计划,那他们会不会……”
“所以需要新的战场。”灰白头发打断她,他的目光移向墙上的监控屏幕,画面里,三个身影正穿过长长的走廊,“有了新的目标,那些士兵自然就没空盯着我们了。”
宋兴琛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方式联系古嫣,却始终得不到回应。在联盟严密的监控下,他连最平常的通讯都要再三斟酌,打探消息更是要拐七八个弯。
即便如此,这些情报的真实性也难以确认。
一个多月前,古寅将军突然被调离岗位,率领第六舰队全体官兵执行拦截任务。古嫣的巡洋舰本已挂载在第六舰队序列,却在起航前最后一刻被技术部以“引擎故障”为由强行扣留。在古将军离开一周后,她驾驶一架没有备案的侦察艇冲出船坞,最后的航行轨迹显示她是朝着古将军的方向追去。但之后发生了什么,没有任何确切消息传回。
宋兴琛再次打开古嫣留给他的最后那条消息。以他对古嫣的了解,她一定是去找古将军了。现在的堡垒内部已经完全被新星联盟的人控制。这个曾经在危难时刻拯救地球的临时组织,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凌驾于地球之上的主宰。
地球联盟以“统一防御”为名,将各国最先进的太空堡垒全部收归麾下,美其名曰“联合驻守地”。炮口既对着外太空,也若有若无地指向下方的城市。
军令部的调遣令像雪片一样飞往各国。昨天调走北美的第三舰队,今天把欧洲的“高卢”防御矩阵改装成行星级扫描仪,明天征用东亚的“坤莱”空天母舰,后天又琢磨着对中国的东风系列下手。名义上是“统一部署”,实则在不断瓦解各国的独立防御力量。
虽然有强大的军事武器作为后盾,但前线需要武器,后勤就得要钱。
联盟的财政报告上满是触目惊心的赤字。他们尝试过征税,把各国的储备金搜刮一空;发行过债券,当然现在已经跌成废纸;甚至动用了传说中的“战争特别基金”,结果发现那那就是张画都画不圆的饼。
内忧外患。
他如今顶着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官职,这个看似光鲜却处处受限的副部长职位,此刻显得格外讽刺。每次行动都要报备,每个决策都要审批,就连通讯记录都要接受审查。所谓的“晋升”,不过给他找个活在别人眼皮子地下的说法。
他躺在床上,吞下两片军方配发的特制安眠药,药片在舌根留下苦涩的糊味。这种号称能保证四小时深度睡眠的药物,副作用是多梦,睡了比没睡还累。
宋兴琛保持着标准仰卧姿势,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等待药物起效。
闭眼前最后看到的,是天花板上的监控探头红光,他又想起自己房间那只巨大的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