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卫二。
这颗被冰层覆盖的荒凉卫星像一颗灰白色的眼球,地表遍布裂痕,深不见底的缝隙偶尔会喷发出稀薄的水蒸气,在真空中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废弃的太空舱半和建筑掩体埋在冰层里,舱壁上满是粒子风暴刮擦的痕迹。
一座摇摇欲坠的观测塔斜插在地平线上,上面的太阳能板早已碎成了渣,只剩下骨架在木星暗淡的光线下投下阴影。塔基周围散落着当年安装时使用的工程器械,露出里面被低温冻裂的电路板,沧桑破败。
这里曾经是灰界人被流放的中转站,百年前,他们跟战败的地外星人一起被流放在这里。
姜昙华的父母就曾经就是其中一员。
如今,中国太空堡垒群的六部官兵,成了驻扎在这里的新幸存者。
他们利用遗留的建筑和设施,勉强搭建起一个临时根据地,万幸的是恒温系统和医疗舱都还能凑合用。
古嫣快步穿过昏暗的走廊,迎面撞见刚从医疗室出来的军医。她急忙拉住军医:“我爸他怎么样了?”
军医满脸胡茬,疲惫地摇了摇头:“古将军生命体征平稳,但没有苏醒的迹象。”
“给他放点歌行吗?我姐的歌。”
军医点点头:“可以,但是我也只能说别抱太大希望。”
古嫣沉默了片刻,“你先回去吧,我看看他。”
她走进医疗室,里面躺着十来个人,医疗舱能加速伤口愈合,有些伤得没那么重的士兵见她进来,还把自己撑起来行了个军礼。
古寅脸色苍白,躺在维生舱里,身上的伤口做了处理,却依旧触目惊心。她坐下来,连通了舱内的播放器,将姐姐古靖若唱过的所有歌都循环播放。
去年深秋,联盟最高指挥部突然将六部调往天狼星B区执行所谓的“拦截任务”。古嫣本该随军出征,却在出发前被强行扣留。技术部以“战舰引擎故障”为由,终止了她的任务。
说是理由,更像是强行扣留。
但古嫣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在六部主力离港七天后,她利用伪造的通行码骗过看守,驾驶着一架没有备案的“凤凰”级侦察艇悄然出逃。出逃很顺利,她离开太空堡垒,都没触发警报,出来的她很快跟古寅取得联系,成功追上大部队。
一个月多前,他们跟海盗短兵相接,才发现自己的武器系统有百分之八十都是空壳,能量舱里填充着劣质替代品。古寅在交火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六部里有叛徒,他们被派遣出来的目的不是拦截,而是借刀杀人。
海盗的脉冲炮撕开六部的防御阵列,六部的士兵们用血肉填补装备的缺失,苦捱了半个月多月,退无可退,伤亡惨烈。一艘艘战舰在虚空中炸成火球,每一团爆燃的光芒都意味着数百个熟悉的面孔永远消失。古寅作为主指挥官始终坚守在最前线,直到一枚□□贯穿了指挥舰的防护罩,爆炸的冲击波将古寅整个人掀飞,一根断裂的金属支架贯穿他的右胸,将他钉在了闪烁着火花的曲面屏上。
潘澜将他拖出来的时候,还有最后一口气,可也就此失去意识,成了植物人。军医说,能不能醒过来全靠命。
当最后一批海盗终于撤退时,六部已折损近九成兵力。
如此惨烈,士气枯竭,又失去了最高指挥官,古嫣立刻做出判断,当着所有幸存士兵的面,取下沾着血的星盘图,罗列出了附近所有的防御基地,最后拍板选定了木卫二。那里有废弃的防御工事,有勉强可用的补给,最重要的是,远离联盟的势力范围。
古嫣下达转移命令时,听见自己的声音恍惚有些陌生:“全体注意,航向木星轨道,最高战备状态。”
战后的舰群,有的只剩下半个舰体,有的推进器时明时灭,它们像一群报团取暖、受伤的野兽,在无垠的深空中,向着那片冰原蹒跚前行。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是正确的,一周后,冰原上支起了量子屏蔽仪,古老的防御工事也被修复了七成,迅速完成重建工作。当第一道能量屏障亮起时,士兵们脸上颓然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
古嫣坐在古寅的维生舱前,捂住眼睛,又在掌心的黑暗里睁开。
天黑天亮都是都是噩梦。
地球太空联盟军总部,第三停泊港。
“庐绍”号岗接驳回港,宋兴琛摘下的手套,与罗金鳞并肩走出舱门,接应的勤务兵立正行礼:“罗政委、宋少校。”
宋兴琛下颌绷紧,略一点头:“右翼侧方受损严重,需要向后勤部申请T-7型装甲板和量子焊接设备。”
一旁等候多时的唐睿快步上前:“少校,需要向您汇报近期情况。”
几人边走边说。
唐睿翻着电子记录本:“地面补给已经送达,但比原计划减少了40%,后勤部要求我们以这批补给为基础,额外提供三个月的驻防报告。”
宋兴琛垂下眼睛,这几个月开始,补给总是会被克扣,不至于断炊,但是藏此以往下去,势必会影响军心。
“编制方面。”唐睿继续说,“劳伦部长提出三支先锋队合并,联盟议会也同意了,下个月一号正式并编,新任队长是骆庚大校。”
“只有中国战区吗?”
“不,是全球范围的整编,不过欧美联队提出了正式抗议。”
罗金鳞叹了口气,“要是抗议有用,我们也不至于混成这样。”
唐睿又汇报了一堆议会上通过的事情,大到联军换岗,小到补给舰的方案,事无巨细。
宋兴琛:“联军换岗按B方案执行,该带走的都带走,一点把柄都不能留;补给舰走‘天梯’航道,避开监察,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老规矩,分三批。”
他又补了一句:“间隔六小时,最后一批挂民用识别码。"
他忽然压低声音,左手在身侧比出“六”的手势。
唐睿目光一凛,微不可察地摇头:“所有加密频道都监听过,信号都被‘幽灵噪音’覆盖,没有有效信号。”
宋兴琛拍了拍副官肩膀,“辛苦了,忙去吧。”
唐睿鞋跟一碰,敬礼离开。
罗金鳞打开办公室的门:“你还在查六部的事?”
“我不相信联盟。”宋兴琛解开领口最上面的纽扣,露出锁骨处一道陈旧的激光疤,“罗老师,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查六部的事情,六部调防后,大部分档案都被销毁了,但我还是搞到一份材料,他们的科研组成功复现了灰界人的空间折叠引擎技术,很多年以前火星附近的歼灭战,我们就是吃了这个亏。”
罗金鳞:“应该也不止这些,据我所知,六部军官团六成都是‘寒门派’,跟联盟核心的‘世家派’作风差别太大。更何况,古寅曾在军事议会上公开质疑过军费流向问题。”
将六部派去拦截任务,本就是个陷阱,加上六部军中不乏跟古将军不是一条心的人,六部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自然传回了联盟,但高层封锁消息,透出的消息少之又少。
木卫二驻军基地。
古嫣在医疗室的白色灯光下猛然惊醒,手腕上的军用终端正在发出急促的震动。她揉了揉太阳穴,全息投影自动展开,是潘澜。她清了清嗓子,点开通讯,“潘叔,怎么了?”
“紧急情况。”潘澜的声音压得很低,“六部高层要求召开临时军事会议,您必须在场。”
这么长时间,古嫣一直是六部剩余官兵的主心骨,之前不管是因为她决策正确也好,还是别人看在古将军的面子上,从没在公众场合下质疑过她的决定。如今刚脱离险境,权利又要重新洗牌。
“参会人员都有谁?”
跟潘澜核实过参会人员名单,古嫣稍微心安了一点,支持父亲的旧部都还在,自己应该不至于太过于被动。她眼睛酸涩,滴了两滴眼药水,眼中的红血丝也消掉了不少。
会议室也是在机房开的,整个木卫二基地只有机房,还剩一张完整能用的会议桌。
古嫣推门而入时,室内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空气中飘着劣质过滤器的焦糊味。
马登少将端坐在主位上,他左手边的赵少校战术终端亮着,屏幕上是份星际航线图。
“抱歉耽搁了,刚从医疗舱过来。”她没计较位次,拉开右侧的椅子坐下。
马登神情关切:“将军现在怎么样了?”
“还没醒。”
“小嫣啊……”马登突然换上的长辈口吻,几位年轻军官同时皱眉,“咱们总不能在这冰窟窿里耗一辈子吧?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古嫣脸色一沉,在严肃的会议场合喊自己小名,这摆明了不拿自己当回事。
她打开医疗室的监控,调出所有重伤员的生命指标,“马叔您看,缺胳膊断腿的轻伤员都没算进去,您觉得现在能经得起跃迁的,有几个?”
马少将噎了一下,“但咱们也得早做准备,回地球休整才是长久之计啊,要是老古醒着,也会同意的。”
还挺刺激,古嫣心想:逼宫的这不就来了吗。
“那马叔您有什么想法呢?”古嫣作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
“当然是回去啊。”
回地球是不可能的,自己刚追上大部队的时候,古寅跟自己说过,他们六部技术部和科研组研制出了E-70引擎,其实就是在普通引擎上加上了空间折叠技术。本着战时技术共享原则,古寅将这项技术无偿交了上去,但留了后手,他在量子核心埋了追踪程序,最后发现联盟将它高价拍给了欧美集团。
他们这次遭灾,估计跟E-70也有脱不开的关系。而且内部还有叛徒,古嫣知道这始终是一根刺,不拔掉早晚有一天得扎进自己眼珠里去。她得护着六部,必须将这个叛徒揪出来。
古嫣眼底闪过一丝警觉,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要怎么回去呢?”
马登搓着手指:“这不是在商量吗?指挥的事交给我们这些老骨头就行,肯定不会让你一个小姑娘冲在最前面。”
几句话就想让自己放弃最高指挥权,在做抉择和做决断之间,他偏偏选择了做梦。
“马叔说得轻巧。”父亲临时给自己开通的指挥权限要是就这么交出去,那她才是真的谁都对不起。既然都不想好好吃饭,那就都别吃了,她决定直接掀桌子。“您可能还不知道……哦,赵伯伯应该有所耳闻,咱们六部有叛徒,把武器库掏了个干干净净。”
马登又不傻,他当然知道,但这个话题太过于敏感,还是第一次被摆到台面上明说。
会议室陷入沉默。
古嫣起身走向主位。马登坐着的转椅随着她的靠近,不自觉地连人带椅子往旁边挪了挪。
她红着眼眶包含热泪,适时地带上一点哭腔,声音却格外清晰,“各位叔叔伯伯,各位战友同僚,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出叛徒,以正军法,告慰枉死的我军英魂!地球是我们的母星,我们早晚有一天会回去的,但如果叛徒不除,谁又能保证回航途中不出别的事。我不怕死,各位叔叔伯伯自然也不怕,但我们都死了,谁来为牺牲的将士们报仇呢!”
她眼见马登嘴角微张,像是想说话,立刻提高音量,“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马叔,您看咱们这条件,还能去哪,医疗室一批受伤的弟兄,现在转移就是要他们的命啊!我听爸爸说,您历来爱兵如子,肯定也跟我一样,不忍心看着他们再次受伤。”
这番全是感情毫无技巧的即兴演说后,古嫣转过脸,一滴泪砸在会议桌上。“马叔,您说呢?”
马登胸口鼓了鼓,却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而且古嫣挡在面前,他连向旁人使眼色都做不到。
“好,好……听你的。”
父辈荣耀的光芒,终结在了2500年的春天,雏鹰在冰原上,张开了新生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