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次日祝秉青休沐,却照旧起得很早。

    他一起身,被子掀开一角,漏进来冷风,许革音迷迷糊糊伸手抓住被子,露出来的胳膊一凉,这才清醒些,“该敬茶了?”

    祝秉青受制,视线下放落在被她攥在手里的衣角,又看她还半闭着的朦胧双眼,默了片刻,伸手把她拂下去,道:“不必。”

    三房没有长辈,想来老爷子也不愿吃他们这一口茶。

    屋外头都是整夜有人守着的,过去是阿册,现在房里有了三少奶奶,他就不便进去了。祝秉青从衣架上取了常服,反手一甩披上,却听见门被扣响两声,外面有细细的女声:“三少爷三少奶奶起身了?奴婢们进来伺候罢。”

    三房里少有丫鬟伺候,只有幼弟身边有两个。祝秉青听出来是昨天跟着许革音的两个丫鬟,侧头瞥见横出床帐外的一只手臂,耷拉着垂下,面不改色,“进。”

    许革音只听得外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床帐被人拉起来向两边挂住,春树倾身唤她:“三少奶奶,该起身了。”

    为人妻的,总要在身边伺候着,其实该起在前头。

    许革音披了衣服擦了脸,清醒了许多,只是身上实在有些疲软。出了里间正看见暮云在给祝秉青整理外衣。

    暮云侧首微低,系着直?侧腰的系带,脸几乎埋到郎君的怀里,露出一截细白的颈子,上面搭了一根红绳,两相映衬,当真养眼。抬手理领口的动作也甚是缱绻。

    许革音蜷了蜷手指,视线一抬,见祝秉青也正看过来,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只是眉头仍是拢着,对她很不耐的样子。

    许革音抿唇,心里猜道他大约是不满自己躲懒。于是上前接过带钩,环腰将腰带扣过来,又往腰带上挂一个如意宝珠云纹玉佩流苏禁步,落下去的时候坠出一个小小的倒角,扯出来的腰型更加劲瘦。

    到底是文臣,略比武夫欠半掌。

    ——却也硬。

    门已经敞开,天都还不曾亮透,带着潮湿晨雾的风涌进来,依稀又掺杂着桂香。

    乍然受寒,许革音一哆嗦,进里屋换过衣服后被守在门外的阿册领着进了前厅。

    将将用完了早膳,阿册又来通报说是大房的李嬷嬷求见,此次竟是要直接面见许革音。

    许革音下意识去瞧祝秉青。他正在净手,水从手腕上一路蜿蜒到指尖,甩成连串的水珠又落回盆里,慢条斯理用帕子擦水,却自始至终没给她一个眼神。

    许革音收回视线,按在唇上的帕子也放下,微微笑道:“带进来罢。”

    如今三房的三少奶奶瞧着是个好拿捏的,李嬷嬷也不那么怵祝秉青了,先朝那边问了个好,又在许革音面前站定,假模假样地环顾一圈,视线在每个伺候的下人身上转了一圈,这才道:“三少爷原先不大爱使唤下人,可如今三少奶奶来了到底不一样——大奶奶体恤,特地去牙行挑了几个机灵的丫鬟供您差使。”

    四个小丫鬟乖乖巧巧一字排开,低着头齐齐问了声好。李嬷嬷紧接着又介绍旁边的嬷嬷。“我这姐姐卢嬷嬷,原也是大奶奶房里的,本都预备还乡了,一听三少奶奶这里缺人手,特意留下了——三少奶奶看看是否收下?”

    到底是新妇,还没有当家做主的实感。许革音又去瞧祝秉青,他倒是又坐回来了,指尖有一下没有下轻轻点着桌面,指腹落下来,没有一点声音,还是不肯给她一个眼神。

    她又只能将视线收回来,斟酌着开口:“承蒙大奶奶挂念,却之不恭。可先前觍颜收了春树暮云两个,已是十分感激,哪好意思再承情。”

    李嬷嬷劝道:“春树暮云这两个近身伺候主子伺候惯了,做的都是精细活儿,真要叫她们打杂反倒手笨。反倒这四个,磨墨打扇都是熟手的,哪怕是使唤烧水也是使得的。况伺候起居的,哪里会嫌人多?”

    李嬷嬷嘴巴厉害,说起几个丫鬟的好处来头头是道,许革音根本听不进去。一晚上旁边睡着个火炉似的人,身上又到处酸痛,起身时也不过才闭眼一个时辰。又是得知祝秉青在刑部,更是喜不自胜。连月以来精神紧绷,一朝微微放松,竟有些不受控制,颅内松弛,这会儿全然是虚浮的。

    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三房里没有长辈,大奶奶代为操持很是合理。于是只能勉强笑笑,道:“那便谢大奶奶费心。”

    李嬷嬷差事办成,荣光满面,就要拜别,许革音为表尊敬便随手指了暮云叫送人到院外。

    刚转了个弯,李嬷嬷回头瞧了几眼,没见着有人,这才问道:“昨夜三少爷可碰了那许氏?”

    暮云重重点头,先是抚抚胸口,又叹一声“我的个仙人”,也压低了声音道:“昨夜里动静可响了半宿!原是消停了会儿,我眼睛都闭上了,后面竟又……”

    “今晨春树伺候三少奶奶起身,别说是胸口,听说就连后背都有数不清的红印儿呢!”

    李嬷嬷闻言亦有些惊疑,随后迅速自洽——到底是初尝,难免不知餍足些。

    “三少爷既非是那般不沾情事的,你往后也机灵些,多往跟前凑凑。女子总有个不方便的日子,到时候有的是空子可钻。”

    “可三少爷瞧着实在不近人情了些,”暮云略有些迟疑,“今日里我服侍穿衣,靠得那么近,也完全不假辞色……表姑,我能行吗?”

    暮云是李嬷嬷亲眷,才八岁的时候就带进了府里,往常在大房小厨房里洗菜,后面又到了大奶奶身边伺候,很得大奶奶信赖。

    李嬷嬷点点她的鼻子,嗔道:“这说的什么话!你的姿容便是放到应天府小姐里也绝不落下乘的。”

    又嗤一声,“新婚燕尔,心思都在新妇身上,等尝够了滋味,自然就能看到你的好。”

    暮云点点头,又听李嬷嬷说:“虽说大奶奶有心叫你留意些三房动静,但待你得宠些,也别忘了为自己争个姨娘的位置……”

    -

    虽是休沐,祝秉青仍有要务处理,直接进了书房。

    颓山过了片刻才跟进来,递了封书信。

    祝秉青撕开信封,话却完全不相关。“来迟了。”

    颓山微顿,如实道:“院子里来了几个生脸,缠着问了好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这是在抱怨。

    祝秉青没说话,颓山等了片刻,还是没忍住道:“大房有意塞人进来,三少奶奶不明情况,是否需要属下将人谴回去?”

    且不论这些人能不能爬得倒床、探听得到消息,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眼睛,行事难免受其掣肘。

    “不必。这些事总要交到她手里。”祝秉青将底下的信纸换上来,漫不经心,“吃过亏了,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

    阅毕的信纸被他用火折子点了,丢进灰盆里。

    “大房如今愈发坐不住。你晚些亲自跑趟刑部司,叫崇斯多派点人看着,伙食也留意些,别叫我那大舅哥和岳丈死在牢狱中。”

    颓山领命,往后才退一步,又听他问:“许泮林可曾求见?”

    “尚未。”

    祝秉青冷哼一声,嗤道:“不知所谓。”

    又拍拍手上的焚灰,“给他也送个信,就说许氏已入我房中了。”

    颓山正要应声,外面扣门声先一步响起。

    却是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犹豫出口的称呼。“让尘……厨房里做了桂花莲子银耳羹,我给你送些过来。”

    很柔的声音,隔着薄门漏进来,又有些朦胧。

    “进来。”

    颓山上前打开门,将自己换出去,重新再把门带上。

    小盏被许革音放到桌子上,推到他手边,她本人却有些莫名的局促,没话找话道:“刚刚走出去的是哪位?好像没见过。”

    祝秉青坐下来,当真拿起小盏送到嘴边。

    瓷勺沾着薄而透明的羹汤沾湿他的嘴唇,许革音原先觑着他神色的目光移下去,一时竟没能收得回来。

    总是干燥的嘴唇,唯有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才会展现别样的润泽。

    祝秉青是她见过顶俊美的男子。此刻盏中升腾起热气,被弯折峻挺的眉骨截停,竟凝结出泛白的潮露,像是融化的薄雪,不摆肃容,亦有寒意,叫人不敢逼视。

    这样的冷淡,也能□□帏之内的体温化解一二吗?

    “下属,颓山。”

    许革音怔愣,后知后觉这是在回她的话。

    他总是习惯用这样简短的说话方式吗?

    但许革音亦被惊醒,已然记起来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思考着如何重新铺垫话题。

    勺子“当啷”一声落回盏里,向旁边一推。

    踏进书房的借口已被书房的主人三两口解决完,她像是再没有理由久留。

    于是她咬唇,干脆直言道:“家父刚直清正,兄长亦有风骨,决计不可能做出那等欺上瞒下的事情,挖渠之案定有隐情。”

    “你说上面会秉公处理,可是、可是这么久了,他们已经在里面很久了。”

    见祝秉青不为所动,又一咬牙,蹲身下来,手攀上他的膝盖,仰头直视,“让尘,你在刑部,你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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