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月苏晚晴都没再见过苏晦明,不过他的行踪,每日的日报上都写的清清楚楚,含量近乎都要超过周世昌。
奇怪的倒是没有一条百乐门头牌跟华尔街新贵见面的报道,毕竟这些报纸平日里最喜欢写她和周世昌的事情了。
她也没想到,与苏晦明的再次见面,是在一场舞会上。
可今早的报纸还说华尔街新贵接受邀请在大同大学上了节金融公开课。
琴键传出的音符还是拉回了她的思绪。
周世昌正和一旁的商界友人谈笑风生,苏晚晴想走出去透透气,转身时却被他拉住了手腕,他朝对方点头示意稍后,侧过身对她轻声说道:“再等一等,我陪你一起,等会晚上还有烟花。”
苏晚晴端着侍应生递来的酒杯,随即周世昌就附在她耳边说:“酒杯端着就好,不用喝。”
此时的苏晦明正倚着罗马柱,看周世昌戴着手套的右手正扣在苏晚晴腰际上,是那样刺眼。
“久闻苏先生大名。”周世昌率先开了口,“今日一见,倒像我早年认识的……”
“周局长说笑。”苏晦明将杯口倾向他的肩章,“我这种华尔街的小操盘手。”酒液精准倒映出苏晚晴骤然捏紧的酒杯,“哪能入您的眼。”
“苏先生谦虚了。南京路江南丝绸的那件事……”周世昌吸了口雪茄,烟圈顺势扑在苏晦明的眼前,“人赃并获,做的漂亮。”
“苏先生觉得我这支雪茄如何?哈瓦那来的珍品。”
“我对雪茄没研究。”苏晦明晃着香槟杯,“倒是对您身边这位小姐一见钟情。”
香槟的杯口忽然倾向周世昌,“周局长能否割爱……或者我们公平竞争?”
苏晚晴明显察觉到周世昌揽着她腰的手又紧了几分。
只见他皮笑肉不笑的说:"苏先生有所不知,晚晴在我身边好多年了……"
苏晚晴捏着的酒杯手不断加大力道,急忙打断。
“好了,弟弟还是不要跟世昌开玩笑了。”
转头朝着周世昌笑道:
“世昌可是忘记了,晦明是我弟弟啊,当年在巡捕房...您还亲自审过他的案子呢。”
好一句接着一句的世昌!
大厅突然陷入换曲的寂静。
周世昌手里捏着的雪茄停在半空:“瞧我这记性!”他忽然击掌大笑,“当年赈灾款那件事。”烟灰簌簌落在苏晚晴肩头,“苏先生应该还没跟你姐姐交代清楚吧?”
见苏晦明直直的盯着,满眼都是警示,却并未有开口的打算,她赶紧接这话茬。
“不就是个误会。”苏晚晴突然笑出声,“这孩子打小就迷糊,肯定早忘干净了。”
彩窗外炸开新年烟花,将三人影子钉在一旁的墙纸上。
苏晦明喉结滚动了下:“周局长秉公执法……”他突然改用牛津腔,“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人。”
苏晚晴听懂了后面半句,吓得一身冷汗,斜眼去瞟身边人的脸色。
“年轻人就该多历练。”周世昌旋开珐琅烟盒,“就像这哈瓦那雪茄...”他抽出一支递给苏晦明,“要配上好的白兰地才够味。”
苏晚晴的酒杯在托盘上打滑。“我替弟弟赔罪。”
她夺过雪茄咬在唇间,“六年前给您添麻烦了...”
蓝色火苗窜起的瞬间,苏晦明突然截住周世昌的打火机:“不劳局座。”
他躬身给苏晚晴点烟,火光映出她耳后的结痂,“家姐的烟...得弟弟来点。”
苏晦明还是找到机会,将她拽进一旁的房间。
苏晦明反锁上门,西装擦过她旗袍开裂的金线:“他给你喂了三年的到底是什么药?”
“你怎么知道的!”苏晚晴一脸震惊的望着他。
“到底是什么药!”
“你声音小点……是德国来的特效药……”
门外军靴声由远及近。她拧开留声机遮掩话音:"你先听我说……他在转移黑账……"
“你生病……”
苏晚晴用手捂住他的唇,掐断了他的话。
“苏晦明……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了金盆洗手的苗头,总之现在这里不安全……”
“那一起走,苏晚晴,我们一起走”他攥着船票往她手心塞,“不要再像当年……”
她透过窗户看到了码头上的游轮,苏晚晴清楚的知道,丑时启航。
苏晦明出国的这几年,哪一天哪一时刻开往旧金山的游轮,她都知道。
“我走了你怎么办?”苏晚晴突然笑出眼泪,“就算你能让一个妓女销声匿迹,可你呢?”她将船票撕成雪片,“我不会走的。”
“那就让他今晚彻底消失!”
“你糊涂!我知道南京路江南丝绸的事情有你的手笔,可那是人赃并获!是立功!现在这算什么!”
“这算……我还你替我付的债……”
“我不需要。”
苏晦明抬手抚去她眼角边还未落下的泪,却被她抬手推开。
她出声时,声线已经压制不住的颤抖。
“苏晦明我当年……拼了命!送你出国,不是为了让你现在,栽在根本不相干的人手上的……”
“可他与你相干……”
“当年的那个生日愿望,我现在用了……苏晦明,你要干干净净的,回到旧金山。”
当年的那个生日愿望……
那个许诺的生日愿望……
她说等他长大……等他回家……就告诉他这个生日愿望……
“原来是这样的生日愿望……”
苏晦明脱力般倚着墙壁滑落,同时落下的,还有夺眶而出的泪。
他听见开门又关门的声音。
地上是船票的碎片。
她走了。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船的汽笛声刺破江雾,抬眼望去,空中已经燃起了烟花,热闹非凡。
暮色里,周世昌扣住苏晚晴的腰。烟花照亮半边天时,周世昌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转而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他带着薄茧的拇指摩挲她腕间脉搏,声音混着烟花轰鸣:“让你弟弟老老实实的做好他的华尔街新贵。”尾音未落,最后一朵烟花骤然绽放在两人头顶,映出苏晚晴惊愕的表情。
后来的几天,苏晚晴一直在打听苏晦明是不是已经回了旧金山,却一直都没消息。
“号外号外!百乐门头牌要做局长夫人喽——”
苏晚晴手里捏着刚想送进嘴里的蝴蝶酥,突然听见的童声让她手上的动作停下了。
油墨未干的报纸擦着她貂绒袖口飞过去,隐约瞥见那张头版照片——是上次舞会上的,她挽着他的手臂,站在台上笑容满面。
苏晚晴想都没想就追了过去,手上的蝴蝶酥已经碎了一地,如同雪地里绽放的那斑斑点点的红梅。
"周太太买报?"报童笑嘻嘻递上残页,"喜糖分我两颗?"
"谁是周太太!"她劈手夺过报纸,头版头条赫然写着《周局长斥资十万置办凤冠霞帔》。配图是周府管家捧着鎏金礼单,末尾压着她当年那晚在周府按过手印的卖身契。
苏晚晴赶回周府时,周世昌正用火漆封住刚写好的信。
"周局长,不解释解释吗。"报纸拍在案头,油墨蹭花了一旁他写的喜帖。
周世昌慢条斯理叠好那张写好的喜帖:"晚晴穿婚服的模样……"
手拂过报纸上喜服图样,转而看向苏晚晴:"定比现在身上这身旗袍好看。"
"身上的旗袍换了这么多条,现在换婚服……"她突然笑出泪花,"周世昌,你当我是换装玩偶呢?"
周世昌还是一脸痞笑的看着面前的人,淡淡的开口:“局长夫人不好吗?以后你就能安安稳稳的待在府上……你放心,我不会娶姨太来烦你的。”
他观察着面前人的反应,等着她开口。
“周局长……现在在这里装什么好人……”
“我本来就是好人……我手下的每一笔产业,都干干净净。”
“这算什么?金盆洗手,重新做人?”
周世昌像是听见了一件好笑的事:“你觉得是就是吧,金盆洗手……然后娶你!”
“产业是洗的干净了,但我身上的伤……可洗不干净。”
他拽过她手腕,拇指摩挲着当年手臂上被烫的烟疤。
“那就绑在身边,慢慢洗……”
苏晚晴颤抖的手抚上他半边脸。
“周世昌……我不要嫁给你。”
“那你想嫁给谁?你一辈子都是我的人,我放你去百乐门唱几首曲,你就觉得你这个头牌能榜上别人。”
他手上的扳指硌得她生疼。
周世昌的确容许了她继续待在百乐门,就做她那高高在上,只唱曲不接客的头牌。
“苏晚晴,是我这两年还是太惯着你了吗?”
她转头挣开捏着她下巴的手,眼睛直直的盯着面前的人。
“周世昌,你明知道我不爱你……我不可能爱你。”
她一字一句都敲打在他的心上。
“我不需要你爱我。”
苏晚晴笑的很难看。
她抬脚踹翻一旁的喜烛,“周世昌,你要是这么想娶夫人,门外大把卖女儿的富商多的是!”
“我偏要娶窑姐儿。”他走上前突然咬住她耳坠,“让全上海都知道..."血腥味在齿间漫开,周某人有本事把妓女捧成菩萨。”
管家恰在此时叩门:“先生,婚纱送到了。”
苏晚晴盯着蕾丝裙摆上的珍珠,想起第一次踏进周府的那夜,现如今在脑海中还格外清晰。
周世昌抚平她旗袍皱褶:“去试试,照你上回的尺寸做的……但是最近,你好像又瘦了。”
更衣室铜镜裂了道细纹,总感觉下一秒就要碎一地。
她望着镜中裹在雪白绸缎里的人,恍惚看见刑架上滴血的白囚衣。
门外突然传来周世昌压低的笑:“当年秦笙的小孩子把戏你还真记到现在……”
“……她怕是要伤心了。”电话漏音混着窗外的雪花声,“但苏小姐终究不是正经……”
“我不在乎。”
周世昌的剪影映在磨砂玻璃,“她和秦笙不一样”烟圈模糊了眉眼,“她才是……”
苏晚晴突然扯断头纱。玻璃映出她的冷笑:“玩什么情深意重的把戏……”
过了片刻,原本还在开玩笑的周世昌,语气和神色都严肃了起来。
“你先去准备,这个险还是值得冒的。”
“现在先不出手,既然他们算盘打这么好,那就陪他们玩一下。”
周世昌在外面等了很久,直到听见门内传来镜子碎的声响。
他推门时,正撞见她赤脚站在碎玻璃上。锋利的玻璃碎片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映照出她苍白的面容。
血珠子顺着婚纱裙摆往下爬,有些瘆人。
“怎么弄的?”他顾不上心中的震惊和疑惑,眉头紧紧皱成一个"川"字,快步上前想要将她抱起来。
“镜子突然碎了……”苏晚晴望着他笑,“结婚穿红的才喜庆。”
苏晚晴微微抬起眼帘,目光如炬般直直地落在他的脸上,仔细端详着他此刻的神情变化。苏晚晴心中冷笑一声,她微微扬起下巴,眼神中满是不屑与讥诮,那嘲讽的笑容在她的脸上愈发明显,仿佛要将对方的所有伪装都彻底撕开,让他无所遁形。
周世昌突然掐着她后颈:“你不会痛吗!苏晚晴……”镜中两人面容重叠,“就用这种的法子对付我。”
“跟您学的。”她虚弱的靠在他身上,脸色白的吓人。
“要我学学笙儿是怎么讨好你的吗?”
窗外突然炸响爆竹。
周世昌就着喧闹咬她耳朵:“你听好,她跟你不一样,她永远都不会踏进周府的大门……”
他抱她到床上,抚平染血的裙摆。
“把伤养好……婚礼那天《申报》记者来拍照,记得笑好看点。”
午夜钟声里,苏晚晴摸出偷藏的裁信刀。刀锋划过手腕旧疤时,突然想起苏晦明说有朝一日他要手刃周世昌。
血珠滴在婚纱上晕成红珊瑚。她对着镜子描口红,镜中人在笑:“还是旗袍更衬我。”
在眼前彻底变黑的前一刹那,她听见一声焦急的呼喊。
“晚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