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暴雪夜。
苏晦明回来了。
小厮传信来的时候,苏晚晴满脸的不可置信。
满空都是漂浮的雪粒子,就同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如出一辙,这让苏晚晴有一种雪下了三年的错觉。
门轴咯吱响的声音打破了平静,她看清了阴影里的人。
苏晦明用手指漫无目的的敲打着酒杯,发出叮叮的声响。她看着那修长的手上,那根有些扭曲的食指依旧那么醒目,一段段碎片式的回忆霎时冲进苏晚晴的大脑。这让苏晚晴的心感到一阵刺痛。
“怎么想到回来了。”苏晚晴声音淡的让他听不出任何情绪。
苏晦明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回去,语气中好像还带着一丝怒气:“还待在百乐门呢。”
酒杯中冰块,似是滑进了他那颗发酸的心。苏晚晴脱下还粘着雪粒子的披肩,寒气扑到他脸上。
“有事说事,没事我就走了……”
苏晦明喉结动了动,转头看向她,沉声道:"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苏晦明,喝了几瓶洋墨水,现在连话都不会好好说了是吧。”
她拿起没点燃的烟卷,接着说:“是,我还待在百乐门。”
苏晦明静静的看着她。剪裁合身的墨绿色旗袍,上面有用金线绣着的精致花纹,细腻的丝绸面料在灯光下隐隐泛着柔和的光泽。而脱下的那条披肩,更是价格不菲。
“好料子,也挡不住你身上的风尘。”
他冷笑一声,站起身,抽走她手上的烟卷。
“唱个曲。”
顿了一下,他接着开口。
“就唱……就唱从前你哄我喝药的那支。”
苏晚晴噗嗤笑出声,顿了一下:“苏老板,你搁着回忆情怀呢?”
见面前的男人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接着开口,“三百现洋一支,您要包月?”
苏晦明没犹豫的拿出支票,钢笔尖划破支票本的声音刺得她耳膜生疼。
她伸手想去捂耳朵,半空中手腕就被抓住了。
“你耳后的疤哪来的?”
“与你无关,放手。”
“好一个……与我无关。”
她试图去挣脱被抓住的手腕,嘴上接着说:“苏晦明!你发什么疯……”
话没说完就被按在留声机上,老唱片空转出嘶哑的杂音。
苏晦明直直的盯着那只被抓住的手腕。
“这只当年教我写字的手,现在又给多少人点过烟!”他虎口的茧子磨着她腕内侧的疤。
“苏晦明。”她抬膝顶他腰侧,旋身挣脱开来“你给我放尊重点……”
“苏晦明!”
玻璃杯砸在壁炉边炸开的声音,让苏晚晴猛然收声。
“你忘了吗?苏晦明这个名字还是你取的!晦明……你说晦明,要我从黑暗走向光明……”
“对!你做到了。”
“那是因为我的好姐姐,成了妓,一点,一点,卖出来的……”
苏晚晴瞳孔猛地收缩,指尖掐进掌心:“陈年烂账现在翻出来很有意思吗?”
她突然被扳过脸,呼吸喷在耳后疤痕上激起层层战栗。
“好姐姐……我是不是该说一句……先生大义……”
声音就像钝刀割麻布。
“你到底发什么疯?”
“今晚就跟我回旧金山。”
苏晚晴有些吃惊的看着他:“不行。”
“那这样,我买你全钟。”他专注的看着他面前的女人。
“按百乐门最高价,包到月底……我付钱,总能带走你了?”
她看着这双漂亮的眼睛,毕竟十二年前就是被这双眼睛吸引的,此刻,这双眼睛的眼底,尽是情欲。
苏晚晴扬手就是一耳光,掌心传来火辣辣的疼。
“苏晦明……你就这样恶心我。”
她强压住心中的委屈和怒气,以及自己早就乱了的呼吸,脑海中闪过的全是“当年”。
十二年前的雪夜,柴房里的小男孩裹着她的棉袄,哆嗦的小手接过她手里的药汤。
她唱着童谣,哄着他喝药:“喝干净了,我去给你买糖吃……”
支票本擦着她脸颊飞进壁炉,火苗窜起的瞬间,苏晚晴仿佛看见那年码头烧成灰的录取书。她突然疯了似的去抢,被他拦腰抱住。
“烧得好!”她盯着飞舞的灰烬大笑。
“当年我烧纸,如今你烧钱...”笑声戛然而止,“咱们这对姐弟,真是……”
话被掐断在突如其来的拥抱里。
苏晦明下巴硌着她肩窝,烫得她想起那年共用破棉被的冬夜。
“跟我走。”
短短三个字却震得她耳膜生疼。
苏晚晴猛地推开他:“跟你走?以什么身份?”指甲几乎掐进她皮肉,“姐姐?还是你瞧不上的窑姐儿?”
“别闹了,我哪配你这个华尔街新贵在我身上花心思。”
满室死寂里只有壁炉火星爆响。
“你还要留在那个姓周的身边?就这么喜欢他的钱?你怎么这么……”
“怎么这么贱是吗?”苏晚晴忍着眼眶里的泪,浑身都在发抖。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苏晦明说罢想去牵她的手腕。
苏晚晴后退撞到酒柜,震倒的那瓶波本威士忌淋湿了小腿。
“我船票都买好了。”
他步步逼近时,她下意识去护耳后凸起的疤痕:“再过来我喊巡捕!”
“那你喊吧。”他扯开衬衫露出锁骨下的鞭痕,“让我再去狱里面受一遍刑。”
这句话像盆冰水浇下来,彻彻底底堵住了苏晚晴的嘴。六年前落下的鞭子,此刻成了最羞耻的桎梏。
一条条清晰的鞭痕,将他们的思绪带回八年前。
“苏小姐留步。”巡警老陈环顾四周,轻声说道:“您弟弟这案子…怕是得罪人了。”
“谁?他一个学生能得罪什么人?”
苏晚晴攥着保释单的手指逐渐发白。
老陈往墙上挂着的照片努嘴。
看到周世昌的时候,苏晚晴一切就都懂了,根本不是苏晦明得罪了人,而是有人要用他来威胁自己。
这手段是在是太恶毒了。
她踉跄着扶住湿滑的墙壁,嘴里念叨着:
“晦明再无辜不过了……是我害了他……”
她再见到是在牢房,苏晦明被铁链吊着,触目惊心的鞭痕正往下滴着血珠子,落在积水里溅起细小的涟漪。
而周世昌正背对着摆弄手上的钢笔。
他看见苏晚晴并不意外,要是没有他的授意,苏晚晴怎么能顺利的走进牢房。
“还不承认?你只要供出是谁让你来偷这笔赈灾款的……”
“啪!”
鞭子突然落在少年大腿内侧,苏晦明喉咙里滚出半声闷哼,又硬生生咽回去。
“周、周先生……"苏晚晴的绢帕绞成了麻花,"我弟弟身子弱……”
“弱?”
周世昌转身走向苏晦明,用手中那支钢笔的笔尖抵着他因为鞭刑而翻出的烂肉。
“能偷市政厅的赈灾款,我看壮得很。”钢笔突然往下一划,皮肉翻卷的声响混着少年压抑的喘息。
苏晚晴右手的指甲已经抠破了掌心的皮肉。
“不会的周先生,他怎么会偷市政厅的赈灾款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晦明他一个学……”
苏晚晴被周世昌狠厉的目光吓得噤了声。
见周世昌不为所动,她接着开口:“您想要什么……”
牢房门口闪过黑影,周世昌把玩钢笔的手停了下来。
“我要这个。”他用笔尖挑起她鬓角散落的发丝,“苏小姐唱《思凡》时总捂着领口,这白生生的脖颈……”冰凉的金属贴上她喉头,“藏着观音痣呢?”
她倒退半步撞翻了煤油灯。周世昌抬脚踩住她旗袍下摆,月白绸料“嘶啦”裂开半尺:“躲什么?令弟的命可拴在您舌头上。”
苏晦明突然挣动铁链:“姐…走……”
"好个姐弟情深。"
周世昌像拖猎物般将她拽到刑架前,"数数这几道鞭痕,数清楚了咱们再谈买卖。"
苏晚晴的指尖触到苏晦明发烫的皮肤,少年背上交错的血痕烫得她一哆嗦。
“我弟弟真的是无辜的……”
“我唱……”她喉咙里像塞了棉絮,“您要听什么我都唱……”
“听不见。”他掸了掸身上的粉尘,“大点声儿。”
“我唱《思凡》!”她几乎是尖叫出声。
周世昌突然掐住她下巴颏:“我还以为你多有骨气呢。”拇指碾过她打颤的嘴唇,“瞧这嘴皮子抖的,倒比戏台上更招人疼。”
苏晦明的铁链哗啦作响:“畜……”
“啪!”
鞭子再次落在了苏晦明的身上。
苏晚晴扑通跪进血水里,膝盖骨磕在青石板上“咚”的一声响:“求您……求您放了他……”
周世昌勾起她下巴:“苏小姐这求人的法子可不对。清倌人可不该沾地气,得用——得用身子求。”
苏晚晴余光瞥见苏晦明赤红的眼眶,少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她却听不见一点声音。
周世昌见门口的黑影还未离去。
“学个猫叫听听。”他的呼吸喷在她后颈,“叫得好了,少抽你弟弟三鞭子。”
她张了张嘴,喉头滚出半声呜咽。
“不够。”周世昌挑开她领口盘扣,“杏花楼的野猫叫春可亮堂……”
“喵……”她闭上眼睛,攥着拳的手不断收紧,“喵……”
牢房里爆发出大笑。周世昌的皮靴突然抵住她脚尖,饶有兴致的看着那双脚:“野猫可不穿鞋!”
苏晚晴哆嗦着扯断高跟鞋系带,地上的碎瓷片似乎划破了脚底。
她盯着自己踩在血泊里的双脚,踮起脚尖踩在周世昌的皮靴上,耳边传来的是苏晦明喉咙里发出的呜咽。
周世昌闷哼一声,有些失去平衡的拽着她撞向刑架:“苏小姐,你真的很有意思!”
额角的血糊住了左眼。苏晚晴在眩晕中瞧见苏晦明挣动的铁链,金属碰撞的声音混着自己无声的咒骂。
身上的月白旗袍已经看不出原色……
苏晚晴瘫坐在血泊中。
“明晚八点。”周世昌甩下保释单,“在我府上,我要苏小姐给我唱曲。”
周世昌走了。
苏晚晴蜷在牢房角落给苏晦明喂水。少年肿胀的嘴唇擦过她手背,气声轻得像雪粒子:“对…不…”
她扯下半片衣襟包扎他手腕,“去了旧金山,就别再回来了!”
后来,任苏晚晴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她的入局,是因为她那位用尽全力托举出来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