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细雨绵绵。
天色昏暗,姜萧破水而出,被一道金芒托着稳稳当当降落在湖岸古柳下,随即冷得打了个哆嗦。下一瞬,周身多了道结界,隔绝漫天风雨。她扭头看向身侧那个比秋风寒雨还要冰冷的男人:“谢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是觉得应该说这两个字。
说完她看了眼身后烟波浩渺的静湖,不解道:“为什么这里和里面不一样?”
湖里面是晴天,这里却在下雨。
“虚妄之境自成一界,和玄泽界并不相通。”男人回答她。
姜萧似懂非懂,可她记忆全无,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这一点小小的疑问便显得无足轻重。所以她没有追问,只是看着男人,说:“好吧。”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
“抄春城。”
姜萧只觉得被一股温柔的风轻轻托起,山川河流从她身侧急速后退,再落地时已然进了抄春城。
细雨仍在下着,宽阔街道上偶有行人撑着油纸伞匆匆而过,对突兀出现的两人投来一眼,并不惊讶,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男人将她安置在一处院落,接着几天不见人影。面对这陌生的一切,姜萧本能感到不安,于是整日窝在院子里,不肯踏出一步。
墙边有棵樱桃树,姜萧经常爬上去,坐在枝干上看街道上的人来人往。若是有热心的人同她打招呼,她便会兔子一样立马跳下来躲开。这日难得放晴,院外跑来几个孩童嬉闹追逐,笑声清脆欢快。姜萧再次爬上樱桃树,好奇地观察他们。
“盈盈,阿绿,你们等等我!”
小女孩笑声如银铃:“陶春分,你慢死了。”
另一个跟着附和:“陶春分,你慢死了。”
小孩笑闹着跑远,像一阵明媚自由的风吹过来又吹走。姜萧偏头看着他们的背影,不是很能理解。
“在做什么?”
树下传来熟悉的冰冷声音,她扭头看见消失了数天的男人。
姜萧坐在树干上转了半圈面对男人,疑惑道:“盈盈,阿绿,陶春分,是什么?”
“是名字。”
“名字是什么?”
“别人对你的称呼。”
“每个人都有吗?你也有吗?”
“有。”
姜萧歪头看他,有些不满,继续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男人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片刻后方答:“赫识澜。”
“赫识澜,”姜萧低声重复了一遍,她苦恼的皱起眉,“我的名字,我叫,我叫——”
“姜萧。”
“我叫姜萧。”
零星的记忆倏忽而逝,除了名字外全都烟消云散。
姜萧坐在樱桃树上,自上而下看着男人。赫识澜神情冷峻,一身黑衣沐浴在日光里,明明被俯视着,却无端给她一种高坐云端遥不可及之感。
孩童的笑闹声由远及近,她敏锐的感觉到什么,白纸般的少女还不懂隐藏,直接开口问男人:“赫识澜,你好像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男人目光冷淡,静静望着她,一言不发。
姜萧头晕目眩,不自觉倾身想看清楚这人,手上却没了力气。
沉入黑暗前,她嗅到一阵如冰似雪的清冽气息。
赫识澜垂眸看着在他臂弯中饿晕过去的少女,语调平缓:“因为蛊。”说完,紧紧勒入神魂的束缚终于撤去,他抱着姜萧走进屋内,将人放在榻上,细细打量。
榻上女子仍是初见时的穿着打扮,衣裙应该被简单的清理过,仍能看出泥土的痕迹。脸倒是洗干净了,然而发髻却是乱的。赫识澜想,这女子身上纵然有许多可疑之处,终归是个连最基本的自理能力都已忘却的凡人。
思及此,他向外扬声唤道:“重林。”
“弟子在,”赫重林三两步跨入屋内,正是在虚妄之境追花妖的那个人,他立在门口,恭敬询问:“少主有何吩咐?”
赫识澜道:“准备吃食衣裙,再寻位妇人。”
赫重林方才在院中目睹全程,自然明白这些是为谁而准备,只是他并不知晓芦苇荡之事,内心纳罕这女子是从哪冒出来的,却也不敢多问,依命去街上采买。
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空气中满是泥土混合着草木的潮湿气味。
姜萧悠悠转醒,眼皮还未睁开,先嗅到一股诱人的香气。晕晕乎乎撑着胳膊爬起来,这才发现床边立着个人。
“赫识澜?”
“嗯。”赫识澜应了声,问她:“饿吗?”
姜萧捂着肚子不吭声,原来这种感觉叫饿。她很饿。
赫识澜见她神色似有所悟,心中了然,道了声:“随我来。”转身往外走。
姜萧不是很乐意,她没有忘了初见时这个男人带给她的那种可怕的感觉,也隐约察觉对方并不是那么喜欢自己。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有个念头催促她跟他走,这真是太奇怪了。
她这边犹犹豫豫没有动作,赫识澜回身看她,目光清清淡淡,没有询问也没有催促。窗外天色昏然,雨丝成线敲打屋檐,室内一灯如豆,男人笼在不真切的摇曳光影里,看上去寂静又无害。姜萧不合时宜的想:他可真好看啊,又冷又美。
她决定顺心而为,于是对赫识澜点头:“好。”
跟着男人走到隔壁,瞧见圆木桌上放着两个瓷碗,她闻到的香气就是从那里面飘出来的。
姜萧极力忍着诱惑,停在圆桌两步外,盯着瓷碗问:“这是什么?”
赫识澜:“黍圆,吃的。”
姜萧走过去,坐在凳子上,低头靠近瓷碗嗅了嗅,又转头去看赫识澜。
赫识澜撩袍坐下,拿起勺子舀了个黍圆送进嘴里。
姜萧放下心来,有样学样也舀了一个,随即双眼亮起,飞速吃了个精光。吃完意犹未尽,目光落到赫识澜面前几乎没再动过的瓷碗里。
虽然没吃饱,但姜萧觉得打别人碗里饭的主意不好,她抿了抿唇,带着期待问:“还有吗?”
“有。”赫识澜回答她,又扬声唤人,“重林。”
赫重林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碗黍圆并一碟点心。姜萧满眼都是食物,吃饱喝足后才注意到多出来的这个人。她打量了会儿,见这人腰杆挺直,任她如何注视都是面无表情,转头问赫识澜:“他是谁?”
“赫重林,我的下属。”赫识澜端坐着,扫了眼赫重林,后者心领神会,立马收拾碗筷退了出去。
姜萧稀里糊涂,不明白这个下属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她疑惑的看向赫识澜,刚想问问原因,对方却先她一步开了口:“过去之事,你还记得多少?”
“嗯?”她眨眨眼,一时有些懵。
“过去的事吗……”姜萧垂下眼睫细细回想,半响后摇摇头,诚实道:“名字,只记得名字。”
她想问问赫识澜怎样才能找回失去的记忆,然而两人视线刚一对上,赫识澜又一次先她张口。
“稍后会有妇人进来告诉你如何换衣梳妆,不懂之处尽可问她。”
只见对面男人说完即走,步履又快又从容。
姜萧看着赫识澜背影,心道:这人怎么像是……在逃?
不多时便有一位二十多岁的丰腴美妇端着衣裙钗环进来,这妇人朱唇杏目柳叶眉,面容可亲,冲着姜萧盈盈一笑:“见过仙子。”
“我姓张,仙子唤我张娘子便好。”
语调婉转柔美,听得姜萧不自觉扬起了眉毛。
小院另一间屋舍内,赫识澜正盘腿打坐,重林推门而入,立在门扉处,并不靠近,俯身恭敬道:“少主,家主传讯,询问花妖一事。”
赫识澜眼也未睁:“告诉他,蛊水已除,花妖让他派人去追。”
“是。”重林又试探问,“那位姑娘……”
“勿要多言。”
依他父亲的脾性,若是知道他身边有一位女子在,定会深查。若再发现姜萧喝了蛊水,定会杀人诛魂以绝后患。
当日真相如何尚不可知,姜萧如今记忆全无,自理尚且不能,他绝不会让她仅仅因为他父亲的猜测就丢掉性命。
赫识澜睁开眼睛,吩咐:“去买些孩童启蒙读物和四洲风物志。”
买来给谁看不言而喻。
重林心中惊叹,除了修补裂缝降妖除魔外,这还是第一次见少主对一件事如此上心,他可得好好办才行。当即冒雨出门,跑了数家店铺,不仅买了启蒙读物各地风物志,还花重金购置了几套笔墨纸砚,十分贴心又去买了一个绣样精美的乾坤袋,把东西全都装了进去。最后脚步一拐,又进了成衣铺。
回来时已是傍晚,雨势渐收,金光破云,红霞漫天。
刚跨进院门,便听见吱呀一声响,正屋房门从里面打开,张娘子挽着姜萧从屋里出来,看见漫天红霞立马笑开:“呦,竟然是火烧云!我们抄春城几乎日日下雨,今日托仙子的福,也能瞧见这等美景了。”
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姜萧摇头:“跟我无关。”
张娘子也不觉得尴尬,一个下午,她也算是摸清了这位仙子的性子,心直口快一根筋,说难听点,就是口无遮拦容易得罪人,没失忆前怕也是位娇横的主儿。不过自己拿人钱财,不介意多哄着她些。
张娘子笑容未变,只是收回了手臂,往前两步迎上重林,道:“仙君,已按另一位仙君的吩咐把该说的都说了,天色已晚,我这便回家去了。若仙君还有什么需要,可去筚螺巷来寻我。”
重林扫一眼姜萧,确实是焕然一新,立马移开眼,对着张娘子点头,“有劳,我送你。”
将人送出巷子,回来时姜萧还站在原地,看样子是在等他。重林快步上前,问:“姑娘,可是有事?”
姜萧冲他礼貌的笑了下,开口:“有,我找赫识澜,想请你带路。”
重林立马严肃:“不可直呼少主名讳。”
姜萧愣了下,从善如流改口:“好吧,我找识澜。”
姜萧是这样想的,赫重林姓赫,赫识澜是直接喊他重林,自己这样喊他也没有拒绝。既然不能连名带姓的直呼名讳,自己又不是他的下属,肯定不会喊赫识澜少主,那就喊识澜好了。
结果重林还是反驳她,比之前还要严厉,“不可。”
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姜萧憋闷,这人究竟要怎样?
“请姑娘尊称赫少主,赫仙君。”
凭什么!你都没和张娘子一样尊称我仙子呢,我干嘛要尊称你们仙君。
姜萧扭头就走,院子里一共就那么几间房,她还能找不到吗?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凶什么啊。
东侧某间屋子的房门无风自开,赫识澜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进来。”
姜萧提着裙摆跑进去,气势汹汹:“赫识澜,我不能叫你赫识澜吗?”
名讳自然是要避讳的,尤其是对修道者来说,赫识澜欲开口说不能,神魂上的无形束缚却猛然收紧。
看来,不仅不能不回答,还要顺着她的意才可以。
也罢。
赫识澜默了一息:“可以。”
姜萧眉眼舒展,气顺了,毫无预兆地向赫识澜鞠了一躬,诚恳道:“赫识澜,我是来感谢你的。张娘子说你送我的衣裙是仙山金玉丝做的,会根据我的身形自动变换,十分昂贵。我跟她说我应当还你件差不多的东西,张娘子说我一根筋,还说咱们两不用分得那么清。我觉得她说的不对,我不听她的。”
赫识澜没想到她会说这样一段话,略感诧异,却也只是一瞬,随即又恢复波澜不惊。他看着面前梳洗后清爽洁净的女子,淡声道:“随心而为即可。”
扫一眼止步在外间的重林,后者心领神会上前行礼,将乾坤袋放在案上后又立马退出门外。
赫识澜轻轻挥指,乾坤袋中的东西便出现在了小榻另一边——几套颜色各异的女子衣裙,一摞书籍,三套文房四宝,还有一个食盒。
姜萧目露讶然和惊喜:“这些也是给我的吗?”
“是。”赫识澜赶在姜萧之前再次开口,“张娘子还和你说了什么?”
“说了怎么梳洗,怎么穿衣,来了月事要用哪些东西,还说了男女之别,情投意合的未婚男女要如何相处,还有夫妻相处之道。有一些我不认同和她辩了几句,她就不说了,不是很想和我聊。”
姜萧有些苦恼,她还挺喜欢和张娘子聊天的,长得又美说话又好听。不像重林那么凶,也不像赫识澜那么冷淡。
赫识澜见她神色有异,开口宽慰:“张娘子应是对你我二人的关系有些误解,此地我们不会久待,不必在意萍水相逢之客的些许看法。”将衣裙和食盒收进乾坤袋,只留下笔墨纸砚和几本书籍,又道,“你如今记忆全无,这些书可以帮你熟悉玄泽界。你先看,不懂之处再来问我。”
姜萧扫了眼书本,没动,盯着他问:“赫识澜,我们之前认识吗?”
“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张娘子说,一个男子对女子有意,才会送她昂贵的礼物。可你明明不喜欢我,刚见面的时候你甚至对我非常有敌意,还强硬地按着我额头灌东西进去。”
“因为道心。”赫识澜与她对视,平静淡然,“我修苍生道,博爱众生,你亦是众生之一。”
姜萧不是很明白,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赫识澜,我能感觉得到你在对我好,所以尽管我对你仍有防备,但我愿意试着去相信你。”
还有一点姜萧没说,那个想要跟着赫识澜的念头从未消失,虽然她怀疑那可能是他强加给她的。
赫识澜洞若观火,知她有所隐瞒,却不甚在意。曲起二指轻叩桌案,声如泉水击石,“承蒙信任,赫某定不辜负。”
宗师一诺,万山无阻。
九霄之上,窥视了许久的天道终于松开缠绕在姜萧脑中的那根无形金弦,虽然与他最初的设定不符,好在誓约已成,不算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