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煦的公司接了大单,忙到起飞。饶是这样,还要时不时跑到园区食堂吃饭,每次毫无例外地坐在郑清辉身边,并且随手送些小礼物。
整罐的蜂蜜、搅拌杯、冰淇淋、新鲜的草莓、速写本、彩铅笔,他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分寸,廉价的送不出手,贵重的她一定会拒绝,最重要的是尽可能的投其所好。每一次“顺手”,每一次“刚好”,都是精心设计的水滴,试图穿透她磐石一般的心防。
在他们自酒吧相遇的第三十天,颜煦掏出一个黑色礼盒,打开之后露出三个真丝发圈,带着一贯的散漫口吻说:“吃饭时绑上,就不会沾到汤了。”
郑清辉既不惊讶,也不抗拒,甚至没有道谢,而是极其自然地挑出一个黑色的,拢起长发,用发圈缠绕束缚,露出天鹅般的脖颈。
颜煦认真地看着,直到她又拿起筷子吃饭,才回过神。
哇,好有默契。对面的彭晔和徐嘉树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郑清辉静静地吃完饭,用纸巾擦了擦,“颜煦你今晚有空吗?”
“你约我的话,肯定有。”
郑清辉无视他言语中的暧昧,简洁明了地说:“五点,园区门口见。”
“这次不会放我鸽子吧?”颜煦依旧笑着,神色里却带了些试探。
“我一定到。”
她说完,端起餐盘的同时带上黑色礼盒,利落离去。彭晔也站起身,朝着颜煦竖了个大拇指:“帅哥加油。”说完追着郑清辉而去。
徐嘉树调笑着凑近颜煦,“哥,把握好机会。”
颜煦却摇了摇头,“你看她那副冷静的样子,像是给我机会吗?估计是想划清界限。”
徐嘉树愣了一下,“不会吧?你别太消极。”
颜煦无奈地笑了笑。他从十六岁仰望她,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虽然那个时候大家年纪小,可是性情底色已经清晰,正常情况下不会有大的反转。
她透过舞蹈教室的镜子,面带笑容却眼神冷冽地说着《上铃鼓》。方才她的样子,和那个时候如出一辙。
五点整,颜煦朝着准时出现的郑清辉招了招手,非常绅士的打开车门。他换回了跑车,她只能坐在副驾驶。
“这么准时?”颜煦如平时一样轻松地笑着。
“不要揶揄我啦,上一次是意外。”郑清辉带着标志性的明媚笑容,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
“想吃什么?”
“园区后面有个公园,很安静,咱们去走一走吧。”
颜煦脸上一僵,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帘,连单独吃饭的机会都不打算给吗?
“我忙了一下午,现在有点饿,边吃边聊好吗?”
“我有男朋友,恐怕不太好。”
颜煦愣了,“男朋友?!”一股巨大的荒唐感笼罩下来,他完全失去了情绪控制,她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男朋友?!
“我二十四岁,身心健全,有男朋友不是很正常吗?”
颜煦双手抓着方向盘,额头抵在手背上,连呼吸都变得滞涩。怎么才能让她分手?或许她是在骗人?郑清辉有过用谎言搪塞别人的先例吗?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郑清辉将一个信封轻轻地放在中控台,“这是过去一个月你送的那些小礼物的费用,一千整,我大概估算了一下,应该差不多。无功不受禄。”
最后一根弦崩断了,颜煦被击溃。他解开安全带下了车,粗暴地甩上车门,整个车都晃了一下。
郑清辉吓了一跳,实在没想到颜煦会这么失控。她下车走到颜煦身后,轻声安抚道:“你冷静些。”
颜煦喘了几口粗气,努力让自己平复一些,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她只是不喜欢自己罢了。待回过身,颜煦发现郑清辉和他保持着社交距离,当园区下班的人看过来的时候,她不自在地侧脸躲闪。
颜煦抓住她的胳膊拖到墙角处,压低声音:“我在追你,你知道吧?”
“我已经表示过拒绝了。”
上一次放鸽子就是她的态度,他当然知道。那么“男朋友”可能也只是拒绝的借口?他真的不想等了。
“可不可以给我看看你男朋友的照片?”
“没这个必要吧。况且我也没有他的照片。”
没有照片?谈恋爱不留对方照片?颜煦的头脑飞速运转着。“你可以拒绝我,但没必要骗我。看在校友的份上,请实话实说,你真的有男友吗?”
“重要吗?”郑清辉无法理解,反正都是拒绝,何必非要一探究竟?
“很重要。”颜煦明白自己是不可能放弃的,男友的存在与否决定着他的行为是否道德。这种话当然不能说给她听。
“是不是只要确定我有男朋友,你就不再追求我?”
“你有吗?”
此时的气氛,可谓是箭在弦上。郑清辉带着破罐破摔的冷静,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一个备注为“A”的联系人,按下拨号键,并且打开免提。
漫长的音乐响过之后,电话里传来冰冷的提示音:“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拨。”
这个声音瞬间将颜煦带回六年前,灼热的午后,他拿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她的电话,却是一次又一次地叠加失望。始作俑者就在眼前,面露尴尬。
“Mr.A挺忙的?”颜煦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一些,好,总算可以与自己的骄傲和道德标准和平共处了。
真丢脸。郑清辉恨不得将手机砸了,但是考虑到才用了一年多,气哼哼地塞回背包。
“今天就说到这吧……我……我有点累了……”郑清辉低着头,略显狼狈地回身要走。
“我送你回去。”
颜煦立刻跟上,下意识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下一秒,郑清辉触电一般甩开他,“你玩不够了?!”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愤怒,颜煦一头雾水,懵然问道:“什么?”
“要狩猎去找别人,懂了吗?”
“狩猎?”颜煦机械重复着她给出的定义,经过刚才一番情绪的剧烈跌落和艰难回缓,他已经耗尽调动情绪的力量,颇为酸涩地笑了笑。
“上一次在酒吧,没能给你留下好印象,这是我的错。我绝对没有把你当猎物。”颜煦无力地皱了皱眉,“我知道口说无凭。至少,给个做朋友的机会?”
他……看起来很真诚,郑清辉说不出拒绝的话,“我需要想一想。”
“让我送你吧。”
郑清辉默默上了车,低声报上自己家小区的地址。颜煦没有吭声,也没有开导航,轻车熟路地朝她家开去。甚至进入小区内部面对错乱的路况,也不等郑清辉指路,便将车稳稳地停在楼下。
“谢谢。”
郑清辉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要走,“等等。”颜煦拿起一直放在中控台上的牛皮纸信封,塞到郑清辉手里,“这个拿回去。就当是……你为我画画的酬劳。”
“为你画画?什么时候?”
“你慢慢想,不用急着给我。”
一波新的头脑风暴?郑清辉已经平复的心又烦躁起来,自从遇到他,心烦意乱的频率到达了峰值,“你到底在说什么?”
“再见。”
颜煦伸出手掌做了个“请”的手势。郑清辉失神地下了车,攥着信封,看着颜煦开着他拉风的跑车扬长而去。
“饺子够咸吗?丫头。丫头?丫头!”
在妈妈的多次呼唤下,郑清辉终于回过神,根本食不知味,更别提咸不咸。
“妈,我脑袋是不是受过伤或者生过病?”
“说什么呢?头不舒服吗?”
“我有没有失忆过?就是一睁眼谁都不认识了,好多事都想不起来了,像电视里演的那样。”
郑氏夫妇对了下眼神,郑妈妈放下筷子伸手去摸郑清辉额头,“孩子说胡话了。”
郑清辉烦躁地跺了跺脚,“我没事,你们就说有没有。”
“没有啊,你自小到大都平平安安的。”
郑爸爸幸灾乐祸地补充:“就是脑子缺根筋。”
郑妈妈白了他一眼,“怎么说咱闺女呢?”
“这还你说的呢,她小时候一干点什么事就变聋,怎么喊都不理……”
“去去去!那是多早的事了。后来就因为这个专注劲儿,学习上没让咱操过心。”
“还不是我基因好。”
“又是你的功劳?孩子不是我生的?”
“我的基因你的培养,行了吧?”
爸爸妈妈又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打情骂俏了。郑清辉无奈地叹口气,慢慢想,慢慢想,该从何想起呀?
郑清辉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想了想,一跃而起,打开书柜最下面存放旧书的柜子,翻翻找找,翻出两个厚厚的硬皮速写本,里面是她高中时期所有的作品。
郑清辉带着考古的心态,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出自自己笔下的画。
铅笔的痕迹在泛黄的纸页上留下岁月的痕迹。有雪花纷飞中的勤学楼,有操场边沉默伟岸的梧桐树,有课间打闹的同学侧影,有绘画社的向日葵花束,还有学校聘请来的模特……那些被遗忘的时光透过线条重新变得鲜活。
跟随着每张画右下角的日期,时空来到高二那年的运动会,她的手指顿住了。
一张跳高的速写。
纸张中央,一个少年凌空跃起,身体在空中反弓成一道充满力量感的弧线,背越的姿势标准而漂亮。飞扬的衣角,绷紧的小腿肌肉,甚至起跳瞬间微蹙的眉头,都被敏锐地捕捉到,栩栩如生。
自己为什么只画了跳高?“跳高的姿态很美,适合速写。”一个声音在脑中响起,是她说的话。
在这张画的书脊侧,出现参差不齐的撕扯边缘。她画了两张,并且撕下了其中一张。
直觉告诉她,那张被撕下的画是她想要的答案。郑清辉抓起手机打电话给张昕曼,几句寒暄之后,她进入正题:“曼曼,你记不记得咱们高二那年运动会,谁跳高比较厉害?”
“当然是颜煦呀!”张昕曼不假思索地答道,“创造了学校的最高记录,到现在都没人打破。”
真的是他?!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画过他?被撕下的一页是什么?又去了哪里?莫非……
郑清辉按捺住错杂的思绪,试图找到更多线索:“我们……和他有过接触吗?”
“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你应该没有接触吧,上学时你对校园风云从来不感兴趣。”张昕曼顿了顿,疑惑地问:“怎么突然问这些?”
“呃……我在整理画册,看到一个跳高的身影,但是不知道是谁。”郑清辉反应及时地给出一个半真半假的回答。
“听说他从英国回来就自主创业,而且更帅了。我还以为你有了什么心思。你和男朋友怎么样了?”
“老样子呗。”郑清辉正看着画中的颜煦,此时提起姜晏,心里涌起一股割裂感。
“冷战两个多月了吧?这恋爱谈不谈有什么意思。”
“他不提,就先处着吧,毕竟是为了我才从西安来这里。”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千里迢迢为你而来的那个人了,人心是会变的。我看你对他也没什么心思了,两个月不联系也不难过。”
确实,有他没他都一样,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挂下电话之后,郑清辉点开徐嘉树的对话框,输入“可以把颜煦的微信推给我吗?”,正犹豫要不要发出,手机弹出名为“A”的来电提醒。